江聞悄悄把重傷的老和尚護在身後,一手負在背後,再次顯露出“君子劍”的凜然模樣。
“既然按江某先前之推測,迦葉尊者實則應隱居在天竺,那麼我們倆堵在這裡幹什麼?暫且放他一條生路,我們也好早日下山回稟才是。”
隨後附在安仁耳邊低聲說道。
“不如待我們把少林、五臺、峨眉、九華的僧兵一齊召來,再來將此魔團團圍住。到時候千百名和尚一擁而上,逍遙王也未必能把雞足山挑了!”
江聞一番言論說得是正氣凜然,安仁上人卻被氣得是氣血翻湧。
他萬萬沒想到江聞話鋒一變,會轉過頭來想要說服自己,況且冒出來的狠話聽起來還頗為喪氣,氣得差點又一口血噴出,隨後緊緊抓住江聞的褲腿,惡狠狠說道。
“江施主怎可胡言亂語?!此魔行事蓄謀已久,自然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被他得逞,後果將不堪設想!”
江聞訥訥地想了一會,繼續問道:“大師,到底會有什麼後果?”
安仁上人卻也有些說不上來,只是相當篤定地對著江聞解釋道:“……此中詳細,師尊未曾明言,恕老僧也知之甚少。但首羅王逞兇一事,先師生前早有預料,不久前更有佛門大德前來警示,言道若是雞足山華首巖失守,佛門大劫將再所難逃!”
“大師,麻煩你講點道理,這佛門大劫,跟江某一個俗家之人有什麼關係……當真不走?”
雲裡霧裡的話語顯然無法說服江聞,但鑑於安仁上人的一意孤行,江聞倒也不至於拋下他一個人走,只能是故弄玄虛地作勢要走,試圖迷惑敵手,可江聞萬般沒想到出聲答覆的,竟然是旁觀良久的摩醯首羅天王。
“可笑,世人竟是如此視我。如今他們說我是魔?是禍?還是擾亂世間的不祥之兆?”
摩醯首羅天王嘴裡說著“可笑”,神情上卻沒有一絲笑意,神態面容冰冷異常,而後他向前一步,緊盯著安仁上人冷冷說道。
“老和尚,你口中師父所說,是否提的是雞足山的佛劫禍事?那你可知不知道此事又是誰率先發現的?”
這樣的發問,讓安仁一時間措手不及,就又聽見摩醯首羅天王冷冷說道。
“你們號稱遍覽古籍,可你知不知道當年是誰命大理僧錄編纂、雲南梁王看護的《白古通記》?書內種種線索是誰埋入其中留下痕跡?”
“還有大理聖源寺密藏的《白國因由》,記著唐時曾有梵僧化觀音法相降伏羅剎之事。你們將我視為妖魔,又可知這修觀音法門的梵僧,是從哪裡來的?”
安仁上人聞言一驚,難以置信地看向摩醯首羅天王,話裡話外聽出了許許多多的言外之意,越想越是心驚。
在諸多訊息之中,他最沒想到的是《白古通記》這本書,竟然會源自摩醯首羅天王之手!
驟然遭遇宿蠹藏奸,安仁的心臟砰砰直跳,其中既有秘密橫遭窺知的驚駭,又有被人操縱掌控的震怖。他很清楚師父本無禪師的發現,悉數來自於傅添錫奏本,而傅添錫奏本的源頭,便是其在擔任大理知事期間,深入挖掘《白古通記》成書前後的種種隱秘線索。
安仁上人曾經也疑惑過,為什麼洪武帝會對雲南這片偏遠之地如此忌憚,又施加了如此多的關注。
早在明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命傅友德、藍玉、沐英率兵三十萬攻克雲南,隨後便急不可待地親下了《平雲南詔》,囑命諸將焚燬雲南大小典籍,名為推行“聖化”和“教化”。
便是因為這一舉措,導致早在元初便已成書的《白古通記》三成三毀,最後直至永樂年間,才由大理喜洲楊姓段氏遺民,用白文重新刪定結集而成。
可要知道早在南詔時期,大理地區漢文化程度就已相當高,文教更是十分興盛,但在朱元璋的口中,雲南似乎仍然是“諸夷雜處”、“弗尊聲教”、“不尊教化”之地,唯有先將“在官之典冊,在野之簡編,全付之一燼”,才能讓他暫且放下心來,才能讓無數白文記載的詭譎名諱,悉數消失在火海之中。
但更離奇費解的是,洪武帝是在做完這些焚書舉動之後,才又命人暗中提審要犯、拷打降卒,以便從他們口中撬出種種訊據——一個人會出現如此前後矛盾的行為,必然是在故意抹除著某些存在,在世間所留下的痕跡。
而與之相對的,是《白古通記》裡把賓川九曲山說成是天竺的雞足山,並以之為釋迦牟尼佛大弟子迦葉尊者守衣入定之地,這分明是《白古通記》作者欲圖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刻意之舉。
只要其他人無法似江聞這般,利用來自數百年後的學問識破“拈花微笑”公案的疑竇,自然就會聞聲慕名、不遠萬里地來到這座原本地荒山。
因此眼下,所有看過《白古通記》和傅添錫奏本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將目光鎖向雲南,注意力集中在雞足山,也毫不動搖地認為這裡一定掩藏著某種龐然而奪魄的秘密。
如此按其源頭,一切似乎真是從摩醯首羅天王身上流傳出來的。
可安仁想不明白摩醯首羅天王是有何用意,為何也要陰魂不散地,死盯著雞足山這片化外之地?
“大師還不明白嗎?摩醯首羅天王當初逼迫宋僧入山殉死,留下‘不見真佛,不得解脫’的讖言,後面又捏造史實,誆騙篤信‘拈花微笑’的禪宗弟子入山,其中險惡之用心不言而喻。逍遙王,若此事真的由你而出,不妨說說相隔數百年如此痴心,閣下到底有何用意。”
江聞如今並未被對方一面之辭所迷惑,仍然想要在他言語邏輯之中發現一些破綻之處,可摩醯首羅天王冷笑一聲,瞬間終結了所有的猜疑。
“你們所信的,是不是這雞足山之禍,非諸佛菩薩、羅漢聖人親至,而不能化解?!”
此話如晴天霹靂,摩醯首羅天王斬釘截鐵地敘說一遍,安仁上人就如行屍走肉般默唸一遍,可是一方智珠在握、一方踟躕猶豫,顯然對於此話的理解掌握,都不在一個層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