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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裡……】
【我好害怕……】
品照獨自踱行在密林之中,身邊參天的巨樹直衝霄漢,枝幹上卻沒有一片剩餘的秋葉,因此清冷至極的龐大明月,才能從樹枝縫隙間悄然灑落清暉,指引出東昇西落的永恆方向。
月已西斜,此刻儼然是後半夜最暗最冷的時分,品照只穿著單薄的僧衣,也沒有頭髮可以禦寒,因此只能縮緊身體仰頭張望,苦苦尋覓著回悉檀寺的方向。
但不管他在密林中如何行走,都能聽見一道稚嫩悽慘的哭聲響起,循著聲音聽去,似乎能想見一個誤入深山的孩子,正躲藏在巖縫間瑟瑟發抖即將斃命。
【你在哪裡……】
【我好害怕……】
山林鬼怪的傳聞湧上心頭,品照也曾聽說許多鬼物會學人聲音引人跳崖,換取自己投胎轉世的機會,但他在山裡輾轉尋覓的腳步幾經徘迴,善念終於戰勝了恐懼,還是牙一咬心一橫,邁向了聲音發出的方向。
只見三塊大石頭形成的石窩處,有一具殘缺枯屍夾在了石縫中間,被一蓬蓬枯葉化為的墳土掩蓋了下半身——可能曾有一名登山採藥者失足從山崖墜下,淋漓血跡潑灑在冰冷的石面之上,伸出手掙扎著想要爬起未果,就永遠地棲身於這個埋骨之所。
品照撥出一口氣,心想果然是鬼物想要害人,自己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自然不會靠近那處殘缺的石崖。
但下一刻,枯屍底下的衰草簌簌發抖,鑽出一個滿身是傷、模樣可憐的孩子,大片頭髮因為汙血凝固而牢牢站在頭頂,用驚鹿般的眼眸看著品照,既不敢靠近他,又害怕他走遠消失。
【帶我走吧……】
【我好害怕……】
孩子的聲音很微弱,可能因為飢餓和缺水已經瀕臨昏倒,這才讓他在小小年紀裡就無視了對屍體的恐懼,絕望地躲藏在那具多半腐爛的枯屍周側。
品照手足無措地想要找水,卻發現自己什麼吃喝都沒帶,但他茫然失措的模樣似乎贏得了信任,一隻冰涼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品照連忙俯下身去緊緊抱住孩子,想要用自己不斷逸散的殘餘體溫溫暖對方。
品照和小孩一起走著,腳下的荒草似乎永無止盡,天際冷月也悄然變換了個離奇詭異的方位,正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沒有人知道這是在哪裡,品照昂頭望向天空,滿月危崖似乎清晰可見,就連山上的一衲軒都歷歷在目,可腳下這座密林無邊無際,怎麼走都是全然相同的景象,滿地落葉與林立枯枝形影相弔,宛如一處被落葉劑瘋狂噴灑後,生機驟然散滅的墳場。
此時的品照漸漸察覺不對勁,小孩動作似乎有些僵硬,與其說是自己在帶著小孩試圖走出密林,倒不如說小孩正握著自己的手,拼命往密林隱秘的方向走去,隨著對方的腳步越來越快,冰冷的指甲攥肉帶來刺痛感,他幾乎要拽著品照飛奔起來!
鬼怪傳說再一次湧上心頭,想到或許踏出的下一步,就是被障眼法隱藏起的懸崖,品照大驚失色地甩開了對方的冷手,大聲咒罵著眼前的小孩,可小孩卻只是冷坑站在原地,用輕蔑而蕭條的眼神看向了他。
【馬上就到……】
【不要害怕……】
話語中身份角色的互換,讓品照瞬間頭皮發麻,他似乎才是那個迷路在森林中的小男孩,而對方正袍袖飄飛地蹈行在深林之中,化成月下形狀不定的鬼魂。
但下一刻,品照就驚奇的發現遠處人影,竟然真的穿著單薄僧衣,頭也不回地往密林深處走去,而自己的視線驟然降低,幾乎要被滿地衰草遮擋淹沒,同時身穿破破爛爛的衣服滿頭是血,站在原地因失血發冷,也因驟然襲來的恐懼而顫慄。
品照很想以吼叫減輕驚懼,但對方即將消失的身影又帶來了孑然孤寂的全新恐懼,於是品照的腳步就像先前一樣,不由自主地開始挪動著,跌跌撞撞往前奔跑著。
那隨風而來的聲音嘶啞冷漠,是個冷血無情的臺下看客,愈加像個奸計得逞的鬼怪,品照心中天真善良被踐踏的憤怒開始燃燒,憤怒讓他的身體溫度回升些許,更加堅定地邁步往前。
【跟我來吧……】
【就在前面……】
在道路的盡頭果然是片危崖,嶙峋山骨就像是巨獸永不饕足的牙齒,等待獵物自行馴服躍下,品照冷笑著停止不前,看著危崖旁那身飄颻欲下的僧衣,又看著自己這雙帶著淺澹屍斑的小手,似乎已經能聽見墜崖時急掠而過的耳旁風,自己絕不會讓它的詭計終究實現。
可到了這時,僧人也再沒有任何舉動,就這樣駐足於危崖旁,只顧凝望著品照所在的方位,品照有些猶豫,忽然發現不遠處悄然出現的奇異景象。
什麼樣的景象能算奇異,是上岸行走的鯨魚、口吐人言的獅子,還是停靠在火車站裡的輪船?品照不清楚這些,但他知道在草木搖落而零丁的密林中,那唯一一顆蒼茂聳翠的大樹,絕對算得上是一處奇景。
隨風而來的聲音越來越奇怪,品照遙望樹下驀然出現的兩道人影,正處在僧人與自己絕對中間的位置,伴隨著飄逸而誇張的無聲動作,各自喝下了一杯酒。
【縱使景好莫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