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方丈也是個妙人,竟然能寵辱不驚地自己找好臺階下去,隨後便以雙手撫平僧衣角,手持木槵子念珠坐回禪椅,重現出一副澹然慈悲的神態,如果不是他餓得臉色都變了,江聞也差點就被他不沾凡塵的樣子所折服。
江聞輕咳一聲裝作剛才無事發生,將奪還的古舊書冊攤放在桌上,開門見山地說道。
“弘辯方丈,這就是你要找回的東西,江某此行挫敗強敵幸不辱命。”
弘辯方丈看著桌上的古舊書冊愣怔片刻,隨著念珠轉動似乎正逐漸安定心神,緩緩開口說道。
“多謝檀越奪回此物,否則老衲全寺上下總有百人也無能為力,只能眼看賊人得手離去。哎,你們可知道面前這本是什麼書?”
江聞微微皺眉:“在下粗略翻過,似乎是一本文人遊覽的記述。只不過我一直想不明白,它為什麼會藏在一名和尚的瘞骨塔裡。”
“如今老衲也不再隱瞞,箇中緣由,就讓老衲為二位解釋吧。”
弘辯方丈緩緩頷首,又艱難起身,從密室中拿出了另一本裝訂成冊的典籍。
“他們想找的其實是這個,只是因為當夜安仁師弟捨身相護,對方才沒能得手,轉而想去往山上四處搜尋。”
江聞與駱霜兒定睛看去,只見是四卷書籍被妥善儲存在密室之中,紙頁封皮甚至不曾沾染灰塵,只因年深日久略微泛黃,卻也讓逶迤字跡更顯出幾分厚重。
兩人順理成章地看向封皮,也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這幾卷書的名字——《雞足山志》。
“檀越,你所奪回來的殘稿與這部山志,其實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老衲隱約猜到對方是為此而來,平西王的人馬只因在法雲閣中遍搜不到,才會不顧身份地去做出開挖墳墓、隳露屍骸的惡行。”
江聞神色恍然,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法雲閣中會一片狼藉,蒙面人卻勐然去而復返。
弘辯方丈隨即言說,當夜安仁上人正在法雲閣中靜修值守,一眼看透了對方的來意,只是在交手後察覺難以取勝,便推倒二樓經書混淆視聽,讓蒙面人誤以為這部《雞足山志》就藏在其中,白白浪費了時間精力。
等到蒙面人遍尋不獲想轉往別處,又有幸佛祖保佑,在機緣巧合地被江聞撞見,於是便抓緊最後時間奔回法雲閣,仍想要找出安仁上人拼死守住的東西,這才會惡鬥一場後無功而返。
這一夜下來,兩人的武功強弱固然懸殊,但黑衣人在智鬥一途上,可謂是徹徹底底落入了安仁上人設下的心理陷阱。
但對方中計是基於想不到安仁會以命相博,竟然只為了迷惑自己,如果不是擔心更多僧眾被害,安仁也不必出此下策,想到此時仍然生死不明的師弟,弘辯方丈深深嘆息,伸手關上了禪室中靠迴廊的那扇窗戶,防止聲音傳到外面去。
“弘辯方丈,這部《雞足山志》有什麼獨特之處,為何平西王府大費周章地想來搶奪?”
江聞疑惑不解地問道,“您先前也提到了悉檀寺中貴藏的諸多典籍,珍惜、孤散、亡佚、散落的古籍更是不計其數,為何你們師兄弟都偏偏認定平西王府是為它而來?”
面對江聞的再次發問,弘辯方丈悄然捻動念珠,壓低聲音道。
“畢竟這本書,乃是徐居士當年在山上親自編撰採聞,逾三月才寫就的孤本啊……”
隨後,他以瘦皺老邁的手掌翻開了《雞足山志》的封皮,顯露出了作者的名字。
——江左霞客徐弘祖。
江聞愣愣地看著面前四卷古舊的書籍,表情忽然格外生動起來,瞬瞚之間已經將志書抓在手裡,嚇得老方丈以為對方這是要突發惡疾。
“想不到、真想不到啊!這部徐霞客先生的遺著,江某三生有幸,居然還能一睹為快……”
江聞眉飛色舞地翻開《雞足山志》,用尚且健好的左手摩挲紙冊,眼中滿是喜出望外的光景,瀏覽過書目了列舉山貌水文、佛事釋僧、名宦鄉賢、靈異景緻、特產塔墓的紙冊,雖然僅僅四卷,卻已經將雞足山的風景名勝、人文景觀囊括其中,足以見證前人其中耗費的精力。
弘辯方丈看著江聞的惡疾沒有激化的趨勢,又見他全身心投入的模樣,縱使有些困惑,卻也只是猜到對方或許有藏書雅癖,才會對這本不曾刊印就險些佚失的書籍爆發出如此熱情——
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江聞所說的“三生有幸”並非只是一個形容。
徐弘祖,字振之,號霞客,明代地理學家、旅行家和文學家,這或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出現在書本上的名字,以《徐霞客遊記》名聞天下。
江聞很羨慕眼前的老和尚,因為如今車馬很慢,一輩子也遇不到幾個神經病,而他穿越前科技發達,足不出戶就碰見千里之外的憨批。
被迫成為俠客前的江聞曾經到麗江旅遊,在雞足山上了解過相關的故事,清楚記得徐霞客萬里行程的最後一段,便是結束在這裡。當年的徐霞客登雞山,蒐羅故籍、重覽勝景之後,自九月至次年正月駐紮在悉檀寺潛心纂修,可惜最終成稿四卷便因病中止。
弘辯方丈見江聞沉浸其中,便慈眉善目地對著駱霜兒解釋道。
“這位施主果然博學多聞。沒錯,這部就是崇禎十二年九月,徐振之應雲南麗江世襲土知府木增之請,在雞足山修志數月而始就的山志。”
江聞眼中有光,翻書的動作不見減慢,甚至使出了少林絕技拈花指的運勁法門,只為了避免指掌摩擦傷及薄脆的書頁。
因為在後世,徐霞客苦心所修《雞山志》早已佚失,僅在後世流傳的《徐霞客遊記校注》中殘存山志摘目三冊,即《雞山志目》《雞山志略一》和《雞山志略二》,讓後人勉強可窺原書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