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卿平身。”
慶元帝面帶微笑地說著,隨即由大太監高亢嘹亮的聲音傳至大殿每個角落。
群臣謝恩歸座。
裴越狀若不經意地望著對面的方謝曉,發覺對方眼中的悲痛鬱卒之色並未消退,不由得暗暗提高了警惕。這些年他見識過太多喜怒不形於色的深沉人物,方謝曉這樣的神情顯然不太正常,因為根據過往獲得的訊息分析,這位鎮國公絕非城府淺薄的角色。
龍椅上的慶元帝看起來心情倒還不錯,似乎並未察覺到下面的暗流洶湧。
在絕大多數朝臣看來,陛下之所以龍顏大悅,自然是因為聯姻終於成行,為此前兩國擬定的盟約加了一層保障,可以為大周贏來兩三年的承平年景。其實大殿中列席的朝臣不會像那些文人學子一般天真單純,無論他們的立場為何,至少能夠看出聯姻的好處。
對於大周來說,這是眼下唯一的緩兵之計,因為北梁在去年挫敗吳國之後,顯而易見要趁勢揮軍南下。
這也是去年北梁皇帝寧肯抽調京軍赴西境支援,卻讓南境邊軍不動如山的根源。
慶元帝面露喜色的另外一個原因只有極少數人知道,譬如此刻捻鬚微笑的冼春秋。
雖然裴越不能確定這位老者如何向皇帝稟報兩人的談話,但是其中一點可以斷定,那就是必然會提起自己的態度有所鬆動,繼而讓皇帝誤會將來會有更大的把握招降他。
果不其然,慶元帝臉上的笑意又濃了兩分,望著裴越說道:“裴正使。”
裴越拱手道:“外臣在。”
慶元帝溫和地道:“早先聽聞卿天資聰穎文武雙全,朕起初並不相信,試問世間焉有如此聰慧全才之人?當然,關乎卿之武略,朕從來不曾懷疑,就連鎮國公和拒北侯都數次在朕面前稱讚。唯獨這詩文之道,朕總覺得是世人以訛傳訛,直到卿於數日前在東林文會上寫出一首酣恣淋漓的破陣子,方知傳言不虛。”
裴越心中微微一動,面上無懈可擊地微笑道:“陛下謬讚,外臣愧不敢當。那首詞不過是一時遊戲之作,實在當不起陛下厚愛。”
他這番話自然不是刻意貶低稼軒的詞作,只是這位皇帝陛下的話裡又套著埋伏,不得不提前婉拒。
慶元帝卻彷彿沒有聽出裴越的言外之意,稍稍抬高語調道:“裴卿何必過謙?今日乃是大喜之宴,周梁終成鄰睦之邦,裴卿何不再作一篇詩詞,以記這千載難逢之盛宴?”
大慶殿採用獨特的內部設計,能夠將人聲放大一部分,雖然位於下方的那些低階京官依然聽不見,但至少有接近半數的官員能夠聽清慶元帝的聲音。
很多文官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又難堪,只因如今的大周相較於北梁,唯一佔據優勢的便是文華鼎盛。這既是當年世族南渡的豐厚遺澤,亦是近百年來的繁華孕育出來的南國文氣。他們可以承認裴越的戰功武道,可以承認他的殺伐果決,唯獨不能承認這個北梁權貴在詩詞文章上的優秀。
這是他們面對梁人最後的驕傲。
如今皇帝陛下對裴越的文采推崇至此,甚至反覆說服對方為今日這場大宴留下華美篇章,這讓殿內的文人大儒如何能夠接受?
竊竊私語之聲漸起,唯獨坐在東面的那幾位大人物依舊保持著平靜。
裴越抬頭看向神情溫和的慶元帝,竟然從對方眼中看出幾分嘉許之意,似乎是刻意讓他展露才華。再看對面那些人神情各異的姿態,他很快便理清楚其中的關節,想來是慶元帝希望透過這種方式讓自己拉近和南周文壇之間的關係。
慶元帝高聲道:“裴卿可有佳句?”
裴越平和但又堅定地說道:“還請陛下恕罪,外臣素無捷才,且這段時間無心吟詩作賦,故而無句可獻。”
慶元帝應了一聲,面色略顯惋惜。
裴越不想將氣氛鬧得太僵,至少在離開建安城之前,他不希望再出現無法掌控的混亂。方才之所以刺激方謝曉,一方面是篤定此人絕對不可能公然對抗慶元帝的旨意,另一方面則是希望給他加把火,讓他可以順其自然地完成後續的動作。
大宴正式開啟,待慶元帝舉杯飲過之後,裴越便代表大梁向其敬酒。
今日的宴會規格極高,自然就不會有人故意鬧酒,再加上旁邊有個酒量驚人的老學究盛端明,裴越倒也樂得清閒,不過是依照禮節與身份相當的數人飲過而已。
在這樣喜慶祥和的氣氛中,時間靜悄悄地流逝著。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後,殿中群臣大多有了三兩分酒意,坐在方謝曉身後的方雲天忽地起身,來到內階中央空曠的區域站定,面朝慶元帝躬身行禮道:“陛下,微臣有事啟奏。”
慶元帝面色紅潤,微笑頷首道:“準。”
殿中漸次安靜下來,群臣紛紛轉首望著那個挺拔的身影。
方雲天目不斜視,恭敬地說道:“今日乃是公主殿下大喜之日,豈可無名篇佳作以賀之?適才中山侯謙辭推讓,想必是因為酒興未酣難以揮毫。然而徒飲無趣,微臣願以一支劍舞略助酒興,為公主殿下、為大周江山、為聖天子賀!”
慶元帝大喜,讚道:“愛卿此舉大妙。”
殿內登時響起山呼海嘯一般的叫好聲。
唯獨盛端明微微皺起眉頭,他略有些擔心地看向裴越。
“無妨。”裴越輕輕一笑,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