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這句話並非矯情。
首先他並不諱言自己心中藏著很深的權力慾,雖然在前世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可是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跌跌撞撞地闖進權力的核心圈子,若說沒想過乾坤獨斷那是自欺欺人。在藏鋒衛裡他一言九鼎,所有人都不敢有絲毫違逆, 可是放大到整個天下,這份威嚴又顯得過於渺小。
可是他也明白,如今大梁依舊是極為穩定的社會狀態。從西境之戰就能看出來,哪怕邊關局勢極為險惡,哪怕路敏前後葬送五萬大軍,開平帝手中都還有足夠多的底牌扭轉局勢。
在這種情況下造反?裴越還沒有膨脹到那麼誇張的地步。
他自問論謀算心機比不過先生,在軍中的威望也遠遠不及穀梁,連他們都老老實實地活著, 自己哪來的底氣去做秋後的螞蚱?
穿越一世的確要快意人生,可是那也要建立在自知之明的基礎上。
縱然不能權傾天下,可是有葉七她們相伴,逐漸擁有自保的能力,何嘗不是一段完滿的人生?
裴貞很快便確定這個年輕人的真實心意,他有些欣慰地感慨道:“孩子,我們這些老東西都不敢跟皇權對抗,看著世交被抄家滅族,自己躲在這個地方不問世事,實則是不敢再入紅塵,又怎會讓你去走那條絕路?”
裴越茫然地看著他,心說既然如此,你們前面鋪墊那麼久是圖個什麼?
席先生微笑道:“國公爺的意思是,大梁需要一個真正的權臣。”
裴越喃喃道:“權臣?”
席先生頷首道:“一個真正能制約皇帝的權臣。”
裴越依舊搖頭道:“我不明白。”
裴貞抬手輕輕敲著太師椅的扶手,鄭重地說道:“林老曾經有過一個構想,基於前魏覆滅的教訓,他希望能為大梁創造一個萬世不易的基業。”
裴越意識到自己將要接觸一個極其重要的秘密,不由得坐直了身體。
裴貞朗聲說道:“他認為歷代王朝的覆滅,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天下權柄繫於皇帝一身,沒有絲毫的制約因素。如果這個皇帝是明君,那麼百姓就能過上好日子,可若他是一個昏君,那麼天下就會大亂。因此,在輔佐高祖奪取天下的過程中,他就開始籌劃大梁的制度。”
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為何這世間只有大梁存在兩府制度?其實最開始並不止於此,除了兩府之外,他還奏請高祖設立太史臺閣與監察院,前者制訂律法,後者監察執行。東府政事堂必須依循法度辦事,君上旨意若不符合法度當可駁回。至於軍方則由西府軍事院統管,可是五軍都督府必須剝離出來歸於政事堂,掌握軍方的糧草軍餉。”
裴越聽得目瞪口呆。
他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古人能提出來的構想,分明就是虛君實相三權分立的簡易版本!
裴貞似乎沒有注意到裴越的異常,苦笑道:“兩府制度倒是保留下來,可是監察院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過, 太史臺閣也被高祖變成了自己的爪牙。或許是因為賭氣, 他連臺閣的官職都改了, 變成左令辰和右令鬥這樣亂七八糟的名字。”
裴越這才明白過來,所謂高祖酒醉之後給臺閣主官賜名的說法肯定是假的,一切都是源於當年那對君臣之間的矛盾。
他搖頭道:“這個設想肯定不會實現。”
這裡面牽扯到太多太深奧的問題,就算是他在前世讀過一些相關的書籍,也沒有那個能力修改這個世代的社會制度,因為生產力根本沒有發展到那個階段。
裴貞只以為他被嚇到了,輕嘆道:“光是一個五軍都督府的歸屬就會招來軍方的強烈反對,更不要說監察院這樣套在所有臣子脖子上的鎖釦。高祖都不需要親自開口,朝野上下的反對聲就已經如大浪滔滔,林老的離世和這些事未嘗沒有關係。”
裴越遲疑道:“您不會是想要我來繼承林老的夙願吧?”
如果這樣的話,他寧願想辦法造反。
裴貞搖搖頭,話鋒一轉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成為一個制約皇族的權臣,至少阻止劉錚籌謀多年的國戰。西境之戰你親身經歷,應該明白以西吳和南周的國力,大梁想要平定天下會死多少人。其實當年前魏的疆域也沒有那麼廣闊,西吳和南周的大部分都不在其掌握之中。仔細想想,大梁的疆域在如今便已經顯得過於龐大,繼續窮兵黷武也只會白白葬送人命。”
裴越並不懷疑面前老人的心思,從他當年的抉擇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個將黎民百姓放在胸中的人傑。
他沉默片刻後問道:“為何是我?”
席先生微笑道:“你很特殊。一方面劉錚不會懷疑你,另一方面你有我們這些人的支援。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你展現出來的能力,如果在西境之戰中你碌碌無為,國公爺也只會將你當做故人的後代,不會將期望寄託在你身上。”
裴貞正色道:“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你在京都弄出來的蜂窩煤和此事前後表現出來的性情,讓我確認你是一個真正胸懷天下的年輕人。”
裴越再次沉默,許久之後抬起頭來,眼神堅定地說道:“我會努力去做,但是我的命運只能我自己來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