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五個城市。
黃立工拖著腳步,幾乎是咬著牙走出了首都機場。現在是第六個城市,最後一站。司機順著機場高速進入城裡,很快停在路邊。路不寬,樹蔭遮天蔽日。黃立工出了車門,疑惑地看到人頭鼎沸,躁聲四起。不是辦公樓,更像是演唱會現場外。等在路邊的助理領著他,穿過排隊的人群,繞到後門,從貴賓通道直接進去。
馬曉濤正在貴賓間看臺裡等著,站在欄杆邊,看著場內。四周的強光燈已然亮起,照得球場明亮無比,球員們正在場邊拉伸身體,耍弄足球。觀眾席上快坐滿了,也在熱身,揮舞旗幟,演練人浪。球賽還沒開始,他已經嗨起來了,眼光徐徐掃過觀眾的熱鬧,扭動著身體。
聽到黃立工進來,他迎上去,張開手臂,給一個誇張的擁抱。還是那個熟悉的浮誇笑容,還是那股熟絡的親熱勁頭,黃立工心裡一下鬆弛下來,疲軟地靠在沙發上。
“甭管啥事,先陪我看場球。”馬曉濤食指在空中虛點著他,拿起一瓶水塞進他手裡。黃立工費勁地擰開蓋子,灌上一大口。“你還喜歡看球啊?”
“再忙,我一個月也會來看上一場。”馬曉濤也坐下來,摟著黃立工的肩膀,“這個社會,真他麼像機器,人轉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沒勁。每個月來這裡一趟,我心裡就有底了,人還是那個德性,狂熱,激動,跟著荷爾蒙走。我那些傳統的商業還是有戲,我那狗日的生活還是美好的。”
“我還挺羨慕你。”黃立工哈哈哈笑起來,疲軟瀰漫到身體的裡面去,他閉上眼睛。
球員開始入場,球賽要開始了。體育場裡像柴火上的湯鍋,一會在這,一會在那,冒起熱烈喧鬧的氣泡,此起彼伏。黃立工趴在欄杆上,沒看球場,而是環視著觀眾席,看到了許茜茜。她坐在對面的貴賓間裡,手裡端著紅茶,優雅地喝了一口。身邊的小桌上是一個三層的點心塔。小桌旁,坐著一個穿著燕尾服的男士,看不清臉,但看得出十足的英倫紳士派頭。
黃立工著急地衝許茜茜揮手。許茜茜轉過頭來。她看過來了,看過來了……黃立工心頭一陣激動……她看到我了。許茜茜看到他了,但是目光未曾停留片刻,一拂而過,像拂過一個熟臉的陌生人。她轉過頭去,目光落在身旁的英倫紳士上,兩人在輕聲說著什麼。黃立工低下頭,看不到自己的腳,底下似是煙霧瀰漫的萬丈懸崖。他忽地轉過身,看到旁邊的包間裡,劉斐正凝視著他。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看牆。牆上有個門,門上有把手,他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要向那個把手走過去。
把手在搖晃著他。他轉過頭,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體育場裡的喧鬧和噪音一下子變得真切起來——有人搖晃著他的肩膀,是馬曉濤。馬曉濤俯身看著他,在說著什麼。他疑惑地搖頭,馬曉濤聲音很大,如何都聽不清,在腦裡組織不起任何意義來。他費勁地搖搖頭,又關閉上了沉重的眼皮。
許多的事在遠遠退去,許多的臉在一閃而過。體育場裡紛雜而過的,像是時間之河裡的沉浮,時而順流而下到早已註定的未來中,時而逆流而上到從未發生的過去裡。黃立工伸出手,想要挽留些什麼,眼前所有一切都在急劇地漏下去,順著併攏的指縫。他手往回一收,猛地坐起來,發現自己攥著拳頭,坐在沙發上,滿頭是汗,喘著粗氣。
馬曉濤拿著礦泉水瓶往嘴裡倒,挑著眉毛看著他。
“我是你的救火隊長。”他手指毫不客氣地指著自己,聲音有點嘶啞,“你大老遠的跑過來,急忙忙的,我當天塌了呢,原來只是睡一覺。你早說,我給你安排。”
黃立工晃了晃腦袋,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
“贏了?”他問。
“贏了!我喊得那麼有激情,你都不帶醒一下。”馬曉濤有點遺憾地說,“你是欠了多久的覺?”
“我不能睡……這波不扛過去,我以後有的是時間睡覺,永遠都躺著。”
馬曉濤臉上泛起笑容。黃立工正待把自己眼下的狀況和他聊聊,馬曉濤伸手製止他,“走,我帶你去徹底清醒清醒,到那再說。”
“溢價10%?!”馬曉濤有點不相信,這兩年來,他接觸了不少智慧製造的產業園專案,心裡清楚得很,RV減速機和智慧視覺系統,隨便拎哪個出來,都是風口裡的蛋,只要能孵出小雞,就能刮上天。樂陽工業在小雞破殼而出前養了一年多,怎麼可能會這麼個條件就放手呢?黃立工很確定地點頭,“我相信能搞定。”
“這有點意思啊。”馬曉濤琢磨了一會,說,“入股夠嗆。我家老頭不投資實業,別看我們天天叫嚷著看好這個看好那個,實際上投出去的子兒沒幾個,都是做給上頭看的,形象工程。”他費力地抬起頭,側過來,探詢地看著黃立工,“要入股的話,華普比我合適多了。你不是說和那個汪總是戰友情誼嗎?”
黃立工也費力地側過臉來。兩人趴在按摩床上,這個姿勢交談殊是不靈活。“戰友嘛,是朋友,但也會互相戰鬥。我們和華普機器人是同行對手,總有一天會正面競爭的。同行吞併,完全不可控啊。”
馬曉濤頭動了動,權當是點頭,“也是,要麼資源互補,要麼純財務合作。”
“你說入股夠嗆,那就是別的能行?”
馬曉濤笑了,用調侃的語氣說,“你都找上門了,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長眠不醒啊。救火隊長,救火隊長,見死總得救一救的。”黃立工跟著笑起來。馬曉濤接著說,“過橋資金……也不是不可以入股,但這筆資金太大了,我得先保障安全。”
他說的可轉債。黃立工心裡瞭然。馬曉濤夠狠的,但也實屬商人本能,越大的買賣,安全就越要排在賺錢之前。
“先小人後君子。可轉債是給你個人或你的關聯公司,得用你個人所有的資產來質押。”
“所有資產?”黃立工心裡一顫,繼而苦笑,“我沒啥資產,一套房子,不值啥錢,其餘的也就一些股份……”
“對!就用你持有的股份,包括減速機和智慧視覺系統公司的。”馬曉濤截斷他,“你要記住,最大的質押物是你的信譽和信用。”
逼到牆角。逼到極致。此刻能夠雪中送炭施以援手的,就是白衣騎士。即便白衣騎士,也只能如此。黃立工想起當年看過的新聞,蒙牛的牛根生上市對賭失敗,控股權即將旁落,是一群大佬出手,幫他解困。報紙上輕描淡寫的這麼幾句話,如今身在其中,才真正體會到,其背後有著多少不能為人道的暗流洶湧。
然而,在這種生死攸關的節骨眼,能出手的,都如珍稀動物,時時聽聞,難得一見。
“好!”黃立工幾乎有些感激地答應。
馬曉濤嘴裡滿意地哼了一聲,用力地拉伸身體,準備結束這一輪按摩。
“你是第一個就來找我?” 他冷不防地問。
“你是最後一個。”黃立工乾脆利落。
馬曉濤嘿嘿笑了兩聲,瞅著他。
“你是我最相信的人,唯一一個我覺得能託付的人。所以,我從來都把你放在最後。你是我最後的希望,能搞定的事,我不會輕易找你。”黃立工平淡地說,儘量掩飾掉語調中的誠摯。馬曉濤默然一會,說,“也真是奇怪,我從來不當你是哥們。”他搖了搖頭,“和你玩不到一塊。你太沒勁了,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帶你玩不但沒意思,還會敗興。”黃立工苦笑,接不上話來。“但是,我當你是朋友。和你合作,有點意思。”馬曉濤的聲音慢悠悠的,“我哥們有很多,多瘋多變態的都有。朋友……只有你一個。”
他跳下按摩床,整了整身上的浴袍,對黃立工說,“我去泡會溫泉。”他趿拉著拖鞋要往外走,轉頭對按摩師說,“你們好好服侍他。他才是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