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第一個發言的,不是別人,正是左都御史江辛嶽,他環顧左右說:“報紙此事,我看必定會惹得胡亂議論,誹謗叢生,干擾朝政,未見得好。”
隨即所有人屋子都將目光投向李佑,江總憲出了招,下面該李佑接招了,且看李佑如何駁斥回來。
李佑早有腹案,坦言道:“開辦報紙,乃是廣開言路,讓各方之聲羅列於上。透過報人之筆,叫民眾知曉朝廷之意,再叫朝廷知曉民生之難,朝廷有何懼哉?別人可以發文,朝廷官員也可以執筆投稿,真理越辯越明,怎能說是胡亂議論,誹謗叢生?”
作為言官頭目,江總憲當然要維護自己的部門利益,聞言便不悅道:“百官有司各負其責,言路自有言官專責,風憲已遍及天下,何須另行多此一舉。”
李佑質問道:“太祖皇帝詔令天下軍民皆可上書通政司,開由下及上言路之先河,大中丞認為這是多此一舉麼?報紙之意,本就取自太祖聖意,特為新開由下及上之言路,與科道互為補充而已。”
江總憲啞然失語,李佑都搬出了太祖皇帝當幌子,委實不能再答話了,否則怎麼答都是錯。
又見袁閣老語含不屑道:“朝廷治理百姓自有法度,宰輔六部均衡政務調和鼎鼐,循道而行即可。要這七嘴八舌的報紙作甚,不在其位不通其政,若都是外行人,那事情是吵不出結果的,純是朝廷掣肘。”
雖然其他大多數人還沒有發言表態。但是李佑可以感受得到,這些大佬大都是不太同意的,只不過暫時沒有明說出來。可能也就盧閣老與趙天官因為他李佑的緣故,抱著半信半疑心思中立。
這情況並不是別人為了反對他李佑而反對。事情本身也許並不是很大,但這其實是潛意識裡對新生事物的保守心態作祟。
或者大佬們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此事可能會涉及一些權力再分配問題。更得慎重。要知道,輿論也是公器的一種。朝廷輿論大都在科道手中,而打算辦報的國子監是禮部名下主管的,這其中…
比如現在發難的袁閣老可能就摻雜了這類私心。因為禮部海尚書是老對頭彭閣老援引上任的,現在更是彭閣老在六部中的獨苗。
李大人做了三年半的官員,第一次如此直觀的感受到思想差異。此時他還忽然意識到,這次他所面臨的狀況與以往似乎有所不同。不再完全是個人意氣相鬥和權力角逐,而是帶有了政見之爭的色彩。
而且沒什麼人真正支援他的政見之爭,連靠山們都抱著疑慮。所以今次真正的對手不是具體哪個人,而是朝廷大員們普遍的觀念和心態…李佑心有所感的嘆道,殺人容易誅心難。
衝動是魔鬼啊。他現在有點後悔了。從做官技術的角度去考慮,急急忙忙的鼓動監生,同時將報紙趕工上馬是不錯的選擇。一方面可以製造個人聲望,另一方面,可以把壓力轉移給朝廷,減少自己的責任——誰也怪不得本官,本官已經盡職盡責盡力了,以後國子監再出什麼亂子都是朝廷的責任。
但他卻忽略了報紙這種行業的特殊性,這已經不是技術性問題。而是政治性問題了。甚至可以上升到意識形態高度,涉及到朝廷、官員和民眾的權力和權利問題,往深裡追究,還有可能牽扯出天子,那就更加複雜了。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他這回真的是自尋煩惱。想至此李大人不由得打了退堂鼓。與人相鬥,他並不害怕,但是想挑戰規矩和傳統這類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則需要更大的勇氣。
如今自己已經把新開言路、報紙養士的呼聲喊了出去,名頭也樹了起來,無論下面能不能繼續進行,關係不是很大罷?反正惡人由朝廷做了。
根據印象裡的普遍歷史規律,行業先行者不審時度勢的話,下場都好不了。李大人仿徨不已,半晌無言,陷入了糾結之中,同樣半天沒說話。
不過看在別人眼裡,卻有種事有反常即為妖的古怪感。面對袁閣老的質疑,他竟然發起呆來,這是怎麼了?能將李佑這張嘴封住的人,應該還沒有出生罷...
在李佑身上吃過數次虧的袁閣老沒來由的暗捏一把冷汗,這莫非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上一位曾把李佑逼到閉嘴不說話的人是段公公,他的下場大家都看到了。
這時候與李佑站在一處的石祭酒突然開口,打破了僵局,對著江袁閣老反問道:“在下覺得,閣老此言差矣!若國子監不辦報紙,難道就沒有爭論非議掣肘了?”
石大人一言既出,滿堂詫異。一是詫異以唇為槍、以舌做劍的李佑完全沒有發言反駁的意思。李佑居然縮了!居然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