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回憶起景和九年五月初七發生的這件事,李佑就會感到自己被莫名其妙的“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了。正所謂,在別人面前婬其妻女者,必在妻女面前被別人婬…
時間在李大人對報應理論的研究中一天天過去,隨著天子巡幸揚州的喧囂漸漸消散,揚州城又恢復了閒情安逸悠然的氛圍。只不過各種茶鋪、酒樓、浴堂以及街頭巷尾人群裡,又多了些談資。
地方各衙門裡其他人可以隨波逐流的懶散,為迎駕事從去年一直勞碌到今年,緊張之後總該讓人喘口氣的。即便是向來勤快的人到了這時候,也會忍不住放鬆幾天。
但李大人的公務依舊那麼忙碌,一人肩挑府、縣、鹽三衙署,真是片刻也不得閒。
而且還是江都縣、揚州府這樣出了名事務繁多的大縣大府,鹽運司這邊,又到了今年新鹽陸續開始起運的季節…李大人面臨的劇繁可想而知,若不是倚仗年輕力壯,根本頂不住這種超人負荷。
更要命的是,這幾個衙門的佐貳官無論什麼公務也不敢擅自做主,大事小事都要去煩擾李大人,請示彙報如同過江之鯽,唯恐李大人對自己產生不良看法。
這很令李佑惱火,也是自作自受。古書云,周公一沐三捉髮,一飯三吐哺,對此李佑本是不信的,只道是誇張修辭,或者周公他老人家故意刷名望。再忙能忙成這樣?
當這些典故變成活生生的現實,併發生在自家身上,親自體會到滋味的李大人只能欲哭無淚,大罵自己活該了。
這便是有得必有失啊,李佑看著別人朝九晚五的幸福,心裡嘆道。
其實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攬權過多,固然在天子南巡時大出風頭,像個督撫能臣一般在天下人面前露了臉。但事情必是有利有弊。這後遺症就顯現出來了。
如今李大人最渴望的。便是朝廷效率高一點,速速派人到揚州上任,將運司、知府這些空缺的正官職務補上,並從他手裡分走權力罷!他絕對不設定任何障礙,絕對不再爭權。
更何況李大人吃著碗裡,看著鍋裡,心思都在什麼五城提督之類上面了。他覺得自己在揚州的功業、名望、聲威已經達到了極點,向上升無可升,求無可求。再做出新業績都是無用功,於是心思又開始浮躁了。
就算坐上四品知府位置,還能比現今一人主管三衙的處境更霸氣麼?除非能給他換個鳳陽巡撫做做,但那又是絕對不可能的,做夢都不可能的。
歸德長公主大約在揚州住了一個月便要離去,此時天子御駕還在江南,聽說快到杭州了。不過長公主並不打算南下去追隨天子南巡隊伍,而是打算直接北上回京。
對於這個選擇。李佑心裡當然是樂意之極。但送行時口是心非的挽留道:“何必如此匆忙,你大可在揚州等到御駕回程,然後隨駕回京。”
歸德千歲玉面惘然,嘆道:“江左溫柔富貴之鄉,果然是消磨意志的地方,再住下去,只怕我要徹底沉淪於此,想至此不敢久待了。”
李佑大讚道:“殿下心性見長。”
這才是比較正常的長公主千歲。夠堅毅夠自制,不能為了短暫的男女私情而影響家國社稷,特別是朝局變幻時期!當然,還有新設五品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馬司這樣的國家大事!
“而且有些想念小柳兒了。你可曉得,為什麼我明明知道你不是好東西,但仍肯許諾助你麼?”
李佑看看左右無人,略有自得的悄聲道:“因為我是小柳兒的父親?”
“有沒有你。我兒一樣少不了什麼,一樣是天潢貴胄大富大貴,只是恰巧借用了你的種子而已!”歸德千歲忍不住嘲諷打擊情郎。
話頭一轉又道:“只是在行宮初見時,你進了屋後先急急忙忙的尋找兒子,從此可以看出,你還不至於是毫無良心逃避責任的人。”
李佑無語,他自認心思夠細碎了,但與女人比起來,依然差的很多。這點小細節,都被她看在眼裡並認真分析。最後很誠懇地說:“敬候佳音。”
送走了歸德長公主,李佑開始滿懷期待,人生又有了新的希望,繼續在堆積如山的案牘中奮力耕耘著。
這日,他抽出時間翻看邸報中的官員任免欄目時,一條訊息讓他大吃一驚——浙江按察僉事、分巡蘇松道陳英楨升為揚州府知府!
李大人再次感到,什麼叫做真主角…他的這位老師,做官範兒太主角了。
他升得快,全因自己上躥下跳、死命折騰、投機鑽營,既勞了心又玩了命,再加上一點點運氣。橫掃千軍樹敵無數,幸賴靠山足夠堅固才如魚得水。
這陳老師(從理論上李佑該稱陳大人為老師)卻總是不聲不響的、不帶一絲煙火氣的輕飄飄升在他前頭,彷彿信手拈來毫不費力。
國朝官員根據不同,有很多種近乎固定的升遷套路,都是約定俗成的途徑路數。在套路之外的,就如李佑這般比較異類。
最讓大家羨慕嫉妒恨的套路自然就是翰林起家,熬到學士或遷轉坊局,接下來出任侍郎,最後尚書或大學士。這是最快最清貴的途徑,第一流進士的路數。
比較常見的三流進士套路是,知縣起家,行取為御史,在御史任上積攢年資,外放五品按察僉事,以後可升為從四品參議,可再升為四品知府,可再升為從三品參政,可再升為三品按察使,可再升為從二品布政使。最後無非就是巡撫、侍郎、尚書這些終極目標。
從上面兩種套路就可以看出,一流進士和三流進士之間的區別在哪裡了。一流進士的人生就那麼幾步,目標直指尚書和大學士。
而三流進士的前途,有無數道門檻,需要一道一道邁過去,一個不慎就是卡一輩子,連續當十幾年知縣的不在少數。
就算官運好,不會原地踏步,但那麼多道門檻。每一道就是幾年功夫。有多少人具備長壽去奮鬥到頭?
若據此分析陳老師的升官,會發現有很多內涵,不是大明官場中人品味不出來的。
陳老師當年本該是一流進士入翰林,但卻像三流進士當了七品知縣起家。不過又一躍超擢五品按察僉事,叫李佑目瞪口呆,很為陳老師忽上忽下根基不穩而擔憂,這樣拔苗助長只怕要毀人。
後來他知道了內幕才恍然大悟,原來陳老師當初是因為太低調,或者是有意隱瞞後臺。所以在館選時被暗箱操作刷了出去,沒有入得了翰林。在時任吏部尚書的許次輔授意下,十分委屈的裝作負氣而出,外放擔任了知縣。
景和七年年初,陳老師直接由知縣提拔為按察僉事,看似突兀,實際上是合理的,並沒有超出上述的那個升遷套路。
只是省略了御史這一步為過渡。算是朝廷給予陳老師沒入翰林的補償。堂堂吏部天官的學生被黑掉一個翰林。現在補償一個按察僉事,誰又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