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歸化城
天色漸亮,凜冽的北風掠過光禿禿的松樹林,發出了尖銳的呼嘯聲,刺骨的寒風鑽進了曹文詔那熊皮大衣的縫隙裡。
大雪終於停了,曹文詔騎在馬上,看著地上近兩尺深的積雪被狂風席捲上天,露出了被凍硬的黑色地面,而在遠處三里之外,歸化城像一隻匍匐在那裡的怪獸,一動不動,原本被宣大諸將嘲笑的城池已經變成了心中的夢魘,這個過程消耗了近二十天還有超過五千人的生命。
“散開一些,散開一些!”
領頭的家丁在風中高喊,曹文詔身邊過百騎兵紛紛向兩側運動,如豆粒灑落一般,大家心裡清楚,若是黑壓壓的聚攏在一起,就會遭受歸化城上的紅夷大炮攻擊,三里的距離,也是在其射程範圍之內的。
大隊繞城半周,來到了城南的中軍,這裡早已是一片狼藉,各種壕溝和矮牆密佈在歸化城和中軍之間這塊寬三里的土地上,工事之間,還有散落的幾門紅夷大炮,卻也早就被打壞了,其中一門被炮彈砸出一個坑,內膛突出,顯然已經報廢。
這便是這半個多月攻城留下的痕跡,已經升任兵部尚書的楊嗣昌用盡了各種辦法圍攻歸化城,土牆、壕溝、炮臺、勸降、內應及氣急敗壞下的蟻附攻城,各營兵馬都試過了,卻連歸化城的城頭都未曾登上。
大半月來的成果,除了曹文詔詐敗伏殺了四百餘韃虜雜胡,其餘都乏善可陳,然而這法子也只能用一次了。
楊嗣昌坐在帳內,看著眼前那形如雞爪一般的歸化城,愁容滿面,從俘虜口中他已經得知,城中守軍絕不超過萬人,其中東虜不過三千餘,守將除了東虜名將阿濟格,便是登萊之變叛逃的孔有德,但正是這個孔有德,給王師造成了大量的傷亡與麻煩。
很多時候,王師列陣尚未靠近歸化城,就被兩側交叉射來的炮彈打的潰敗,而從宣大二鎮調來的紅夷大炮,卻在與孔有德對轟之中落了下成,莫要說孔有德佔據高度優勢,便是炮術和操炮水準,宣大炮兵也不是佛郎機人一手調教的孔有德之對手,當紅夷大炮被打壞過半,且有炸膛發生時候,炮戰終究還是以王師敗績而告終。
然而,形勢已經迫在眉睫了,當初皇帝與內閣之所以同意出塞攻伐歸化城,除了有從韃虜手中奪來的錢糧,無需朝廷拿出糧餉,便是楊嗣昌許諾,不出旬月便可破城,大雪來臨前解決漠南之事。
但現實卻是,二十多天過去了,大軍屯兵堅城之下,勞師靡費,卻寸功未立,竟連圍城困敵也做不到。
要知道,楊嗣昌此次只抽調了五萬精兵,除去運送、護從糧餉之外,能到城下的也就三萬人,但這三萬人面對紅夷大炮的威脅,要在三里之外紮營,想要真正做到圍城,非十萬兵馬而不得。
冬天已經來了,大軍於塞外,消耗日甚,而連日大雪讓進攻只能暫緩,雪停之後,楊嗣昌立刻召集軍議。
中軍帳外,曹文詔趕到的時候人已經到的差不多了,作為大同鎮的新任總兵,在皇帝那裡掛了號的人物,曹文詔一到立刻被宣大將官圍了上來,除了虎大威和幾個標營的將官,其餘都是圍著曹文詔議論。
“總兵大人,此次軍議,當如何說,總兵大人該拿個章程出來啊。”一個參將小心的說道。
曹文詔臉色微變:“本官倒是有法子,督師大人肯用嗎?”
眾將官皆不敢說話,第一次進攻受挫的時候,就有一大同將官提出,論火器精良,當屬延綏孫伯綸,建議督師抽調延綏炮兵參戰,然而,這是觸及了楊嗣昌的逆鱗,當即發怒,斥問,沒有孫伯綸,大明便不能打仗了嗎?最後,那將官被勒令蟻附攻城,其營中士兵多死在城牆之下,便是那將官也是戰沒,此後無人再提孫伯綸。
“卑職是怕督師大人再讓我等攻城啊。”另一將官說道。
曹文詔微微搖頭:“不會了,宣大二鎮都是試過了,標營也受挫,再蟻附攻城,也只是徒增傷亡罷了,到時士氣全無,此戰也算是敗了。”
“此戰早就是敗了,和林格爾的存糧,只夠支用十天了。”宣府一副總兵說道,此人負責防護大軍糧草,既然他這般說,多半是事實。
待三通鼓聲過,眾將紛紛進入帳中,再看楊嗣昌,卻發現他臉色蒼白,神情萎靡,想來在這塞外苦寒之中難熬的很,眾將見過禮,分列兩旁,楊嗣昌出言問策,眾將皆不敢言。
“各位將軍,軍情緊急,不是互相推諉的時候,今日帳內言者無罪,可暢所欲言。”楊嗣昌見眾人皆是俯首閉嘴,當下說道。
當下便有幾個年輕軍官意動,然而在與周圍的人交換了眼神之後,又退縮了回去,曹文詔微微搖頭,心道楊嗣昌這是在找臺階下,卻無人遞上梯子,只能懸在半空之中,如今這情勢,想打下歸化城,必當有孫伯綸助戰,楊嗣昌已然是明白了,卻想從旁人嘴裡提出來,諸將皆是明白,卻無人理會。
雖說楊嗣昌統御有道,賞罰分明,但支援他的是那些士卒和中低階軍官,帳內這些被動了蛋糕的高階將領,因為沒有得到足夠的分潤,甚至因為楊嗣昌的到來,無法像以前那樣壓榨士卒,吃用空餉,早已心中不服,所懼不過是他的權勢罷了。
楊嗣昌看到這裡,心中苦笑,更增添他裁汰舊軍編練新軍的動力,知道眼前這些軍頭不會再有表示,索性向中軍官點點頭。
不多時,帳外押來四個人,都是鼻青臉腫,有些手腳都被打斷了,顯然是被擒來的,還吃了不少苦頭,看其衣甲配兵,倒與遼鎮無異,中軍官呈上的腰牌,楊嗣昌看了一眼,說:“原來是個百總,怎麼,叛逃到了東虜那邊,也不換身衣甲裝束嗎?”
那百總抬起頭猛的一甩,露出一條豬尾巴辮子,說道:“換甚裝束,大金汗沒那麼俗套,能護住身子的甲冑,總好過一條爛襖。”
楊嗣昌臉色震驚,問:“聽你還是遼地口音,遼東數百萬百姓為東虜所害,你的家人自然不例外,如何屈身侍虜?”
那人抬起頭來看了看楊嗣昌,說:“俺家兄弟姊妹,加上父母親戚,總共四十餘口,其中兩個兄弟和三個侄子被東虜所殺,其餘不是在關內被人賣做奴隸,就是餓死在山東,說起來,俺與咱大明還是仇怨深一些咧。”
說著,他吐了一口吐沫,又道:“俺十七歲從軍,在營伍裡呆了十九年,當家丁也有十二年,從未領到過足額軍餉,年年吃不飽穿不暖,倒是成了大明的敵人,足糧足餉,這位大人,您說怪不怪!哎,同樣是當奴才,還不如去大金國當奴才。”
“住口,你這奴顏婢膝的小人!”中軍官上前,刀柄砸在百總的嘴邊,砸出兩粒牙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