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和林格爾。
已經是秋季,草原上一片枯黃之色,朔風捲著草根、樹葉席捲而來,惹的旌旗獵獵,卻也吹的人睜不開眼睛,一支騎隊緩緩而行,隊伍之中有兩輛裹著氈布的大車,想來裡面定然是貴人。
後面那輛較小的車中,孫傳庭手捧一本《韃虜圖志》正看的津津有味,這是一本從陝西傳來的書籍,據說是某個在塞外行商多年的商人編寫的,其中無大雅之言,亦沒有策略經綸,只是記錄了從漠北到邊牆,從天山到海西的風土人情,其中對於各部的介紹非常詳盡。
當初定下出使漠南的策略時候,禮部之中,無人願意前去,如今朝廷內部,誰都知道孫伯綸囂張跋扈,根本不把普通文官放在眼裡,非督師巡撫一類重臣,難以懾服,而出使漠南又不能動用這類高官,最終,楊嗣昌把自己的心腹李信塞進了禮部做了一個主客清吏司的郎中,為正使,李信雖有能力,卻不懂賓禮,此次不僅要嘉獎孫伯綸,還要巡視蒙古諸部,在禮節上著實不能墮了天朝威儀,因此,升任禮部主客清吏司員外郎不到四個月的孫傳庭便擔當此次副使。
孫傳庭雖是進士,卻是山西代州人,作為一個武風鼎盛地方出身的官員,孫傳庭不僅對韃虜有些瞭解,本身亦有些功夫在身,他既對崇禎七年解圍代州,大破東虜的孫伯綸興趣十足,也想借著這次出使多瞭解一些兵事,以報國恩。
簾布之外,不斷出現騎馬趕羊的蒙古人,他們多不過百帳,少不過十餘帳,與以往廣傳窮惡疲弊的形象完全不同,這些蒙古人帳下牛羊甚多,神色也極為健康,不像是窮困的樣子。
休息的時候,孫傳庭帶了幾個通事詢問了幾個年長的蒙古人,才知道這些人趕羊牽馬不是為了過冬,而是前往一個叫做三不敕川的地方,那裡是這些人新分配的牧地。
孫傳庭開啟地圖找了找那個陌生的地名,卻發現那地方在瀚海以南,集寧海子以北,在漠南汗庭寫給朝廷的文書之中,那裡應該還是與東虜交戰的前線,這才過了幾個月,竟然已經為孫伯綸所有了?
到了和林格爾附近,使團遇到了前來接洽的人,是理藩司的官員和一個年輕的喇嘛,那官員說:“天使大人,此地距離和林格爾還有十幾裡,孫大人已經在那裡等待迎接了,今天趕不及了,不如就在那邊的車店休整一晚如何?”
李信坐了幾天的車,已然是疲憊了,掀開簾子看了看,已經是傍晚,四周荒無人煙,只有那大車店裡點著一串燈,李信還在猶豫,那官員又道:“大人,大車店裡有浴盆和搓澡的師傅,您行了三四日了,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聽到有能洗澡的地方,李信感覺身上更癢癢了,說:“好,今日便在那裡歇了。”
使團進了大車店,便佔據了其中獨立的庭院和全部的馬廄,把裡面的商人全都趕到了別處,孫傳庭下了車,臉色冰冷的看著使團中的軍卒施展淫威,卻並未阻止,他遠遠看到百步之外的河邊,有一串長長的棚子,問那官員:“那是什麼地方,為何聚攏了那麼多人,怕是有數百吧。”
孫傳庭並未言明,雖說天色昏暗,看不清那些人的樣貌,他也知道,草棚之下饗食的定然都是漢人,至少他還沒有見過那麼多能坐在板凳上,趴在桌子吃飯的人。
那官員神色一變,說:“沒什麼,都是些沒飯吃的流民罷了,孫大人請進房內歇息吧,房間和浴盆都給您準備好了。”
孫傳庭點點頭,進了自己的房間,過了一個時辰,用過晚膳的孫傳庭換了一身袍服出來,這身打扮倒是與尋常商人無異,他只帶了兩個家生奴才,出了院門,直奔那河邊的窩棚區。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許多人圍繞著火堆談笑聊天,孫傳庭緩步走著,聽得裡面多是陝西、寧夏的口音,倒也有不少河南和山西的人,孫傳庭尋了一處火堆,裡面口音正是代州左近的,靠了過去。
“老丈,借地兒烤烤火可好?”孫傳庭笑呵呵的看著那抽著菸斗的老人,詢問道。
那老頭看了孫傳庭一眼,在他腰間的玉佩上打量了一下,說:“您是個貴人,哪能和俺們擠著?”
孫傳庭笑了笑,指著不遠處大車店,說:“那裡都讓朝廷的大官佔了,我是無處容身了。”
說著,他已經坐在了人群之中,發現火堆旁的十幾個人似乎是一個家族,其中男人們正搓著一種細長的草葉,而女人則把搓好的草葉塞進衣服和鞋子裡,孫傳庭倒也明白,這是為了保暖,見那老丈似是年齡最長的,於是拿過出一盒京城友人贈送的捲菸,抽出一支遞給了老頭,說:“老丈試試這種菸草,可還抽的慣?”
那老頭把手在身上的破羊皮襖子上抹了抹,才接過捲菸,這捲菸分外精緻,每一根上都印著一支含苞待放的梅花,老頭細細端詳,撿了一根點燃的樹枝,美美的吸了一口,足足過了半晌,才吐出了淡淡的煙霧,孫傳庭笑著看,知道這是懂的享受的人。
“聽老爺這口音,是山西人吧,和俺們倒是老鄉。”吸了旁人的煙,老丈也熱情了一些,主動問道。
孫傳庭笑著把煙拿出來,散給火堆旁男人一人一根,剩餘的都交給了老頭,才說:“正是,老家代州的,出來做些小買賣。”
“老丈一家怎麼淪落到了塞外,是何故啊?”孫傳庭問。
那老者笑道:“在山西活不下去了,出來尋條活路唄。”
“這是要去哪裡?”孫傳庭又問。
老丈把菸斗裡的灰燼在鞋跟上磕了磕,指了指一旁半埋式的的窩棚,說:“得聽那邊的官人的,還說不準,可能去後套也可能去前套,總之,去了就有飯吃,有衣穿。”
“還有這等好事?”孫傳庭驚聲問道。
老丈笑了笑,露出了黑褐色的牙齒,說:“那還有假?俺們繁峙那邊,光是去年就去了八百餘口子了,孫家東主給活兒幹,管吃管住,壯勞力兩月給粗糧一石,鹽二斤,娘們減半,若是不要這些物什,可以換成銀錢。”
“什麼活計,這般好?”孫傳庭倒是來了興趣,他在的認知之中,山西的農民,一年忙到頭,交上賦稅和佃租,一年也落不得幾石糧食。
“活計?什麼活計,左不過就是種地罷了。”老丈把卷煙小心的收起來,他還指望著明日靠這些捲菸從幕府官員那裡賺個好出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