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府衙,書房。
已經是三更天了,桌案上的蠟燭漸漸昏暗,楊鶴捏著額頭,靜靜的坐於案前,燈影之下,那年邁的身軀更顯單薄,圍城已逾整月,楊鶴一直被恐懼與疲憊折磨著,雖然他傾盡全力,屢次識破流賊攻城之策,然而,局面仍然沒有任何好轉,平陽之兵傷亡過半,戰事艱難,百姓畏懼,難募丁壯。
然而,努力換來的卻是一個個的壞訊息,先是北上援軍受阻太平關,繼而又傳來突襲賊營失敗,賀人龍身死的訊息,楊鶴雖然痛恨賀人龍,卻知道他是個敢戰能戰的,要不然流賊也不會稱其為賀瘋子,而洪承疇也是有豐富經驗的文官,太平關一敗,已經說明流賊尾大不掉,已成大患了。
剿賊數年,楊鶴對於眼前的局面太熟悉了,如果再無援軍分擔城防壓力,那平陽連十日也撐不下去。
在藉助知府張守華與洪承疇傳信文書中,洪承疇對於平陽之圍也是焦躁難抑,卻也無計可施,楊鶴對此甚是瞭然,洪承疇新任總督,剛與流賊開戰,便折損賀人龍這等副總兵級高階武官,無論如何也少不了朝中彈劾,再貿然讓曹文詔南下,若是再敗,那流賊就成了脫韁野馬,再也控制不住了,屆時,洪承疇免不了以死謝罪。
楊鶴明白,但就是這個明白讓他如坐針氈,曹文詔那路大軍不容有失,這平陽幾十萬百姓就能棄之不顧了嗎,左右權衡,楊鶴怎麼也下不定決心,雖然他有法子施壓於洪承疇,讓其命令曹文詔南下擊賊,但在大局和數十萬百姓之間如何取捨,楊鶴卻下不定決心。
天已經亮了,楊鶴抬頭看了看落下去的彎月,苦澀自語:“看天意吧,願二祖列宗庇佑,願天子洪福.......。”
楊鶴敲了敲桌案,錦衣衛沈總旗走了進來,楊鶴聲音已經沙啞,問:“獻賊如何了?”
沈總旗抱拳道:“昨日押解洪洞、岳陽、浮山三地官員衙署共計十七人,求饒者斬首分屍,死節者剝皮實草,今日.......天不亮便押解官員家屬百餘人,叫囂日出便斬,下午則殺縉紳......。”
楊鶴擺擺手,讓其出去,又叫來僕人,替自己更衣。自從昨日起,流賊張獻忠不知從何處聽聞自己在平陽城中,要求面談陝西背信棄義,伏殺神一魁之事,若是不去,便先殺官宦縉紳,再殺不服百姓,直殺的見到自己為止,如此陰毒手段,楊鶴自然不會上當,即便是平陽知府張守華也不敢讓楊鶴犯險。
天大亮,楊鶴隻身從府衙出,一身儒生青色襴衫,寬袖,皂色圓邊,軟巾垂帶,他神色肅穆,甚為莊嚴,踏步行在府城大道之上,雖然喝令僕從、護衛不得跟隨,但眾人卻遠遠跟在身後,大道兩側,無論百姓、災民,見此情景,皆不敢靠前。
一路行到北門,平陽知府張守華騎馬趕到,翻滾下馬,直接跪在地上,求道:“恩師萬萬不可,恩師不能中賊人奸計呀。”
楊鶴劍眉豎起,呵斥道:“堂堂府城牧守,緣何大庭廣眾給小民下跪,還不起身。”
張守華站起來,卻已經是滿臉淚水,他知道楊鶴要出城赴死,死死拉住楊鶴,抽泣不語,楊鶴道:“大明三百年江山,糜爛至此,吾曾身居要職,無所匡救,蒙陛下大赦,苟活於世,賊人殺官,官吏當以死效忠,然,無辜小民有何過錯,不可見死不救。”
楊鶴從張守華手中扯出臂膀,道:“吾以戴罪之身,今日卻得士大夫之烈,為忠義死,為萬民死,死之猶生也!懷遠為一府父母,當以守城為重,去吧,去吧。”
張守華依依不捨,楊鶴卻意志堅定,眼睜睜看他走出城門,這時,二十餘人追隨而出,楊鶴回頭一看,是錦衣衛與護衛們,楊鶴勸慰道:“爾等何苦如此?”
錦衣衛總旗沈煉,拔出繡春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鄭重道:“卑職受命天子,護得大人周全,大人若去了,卑職難免一死,不如隨侍身邊,也全吾等聲名。”
“某與沈大人心思一樣。”一高大漢子說道。
這漢子原本是楊鶴的標營千總,感念楊鶴恩德,又受楊嗣昌所託,前來扈從的,如今也存了必死之心。
沈煉卻提刀攔住了那千總,道:“郭兄願同心死義,沈某佩服,可如今的平陽還需郭兄這等虎狼之士。”
沈煉拉著郭姓千總到一旁,低聲說:“郭老哥,老大人一去,府城無人再能壓制那些宵小,郭老哥還是回去,隨侍張知府身邊,一旦有人敢提獻城投降之事,郭老哥便一刀殺了,才好保全這些百姓性命。”
那千總聽了這話,知道楊鶴所為俱是為了滿城百姓,他一咬牙:“也罷,若有機會,自當殺獻賊報仇,若五年不得,郭某自當以死謝沈兄。”
郭千總領了七八人走了,楊鶴見身邊還有十數人,除了錦衣衛,便是幾個家生奴才,楊鶴哈哈一笑,握住沈煉之手,高聲道:“好好好,我等同心死義,以盡忠義名節。”
一行人出了城,徑直向北而去,城北面對城門半里地便有一座土臺,是流賊堆砌用來炮轟城牆守軍的,但流賊手中只有佛郎機、小銅炮,而平陽北城牆有紅夷炮三門,對轟半日,流賊敗下陣來,如今土臺平整,旌旗招展,跪著近百人,地上滿是血汙,早已成了張獻忠威脅官軍的斷頭臺。
楊鶴登上土臺,見一黃臉漢子大喇喇的坐在太師椅上,提著酒壺,手則擺弄著兩個年輕女子,都是昨日殺了的官員妻小,見到楊鶴,張獻忠咧嘴一笑,問:“你便是那狗屁三邊總督楊鶴?”
“兀那狗賊,安敢無禮?”楊鶴還未回話,身後幾人高聲叫罵,張獻忠一揮手,身邊老營出了二十餘人,擋住沈煉等錦衣衛,把其餘人制住,張獻忠拔出佩刀,抵在剛才叫罵最兇的人腹部,對楊鶴說道:“老頭兒,跪下,你跪下,他不死!”
那人本是楊鶴的家生子,一口帶血濃痰吐在張獻忠臉上,罵道:“你個惡賊,我便是死了,也不能讓老爺受這般侮辱!”
說著,掙脫開來,直接撞到了刀尖上,刀鋒直沒,那僕人竟然嘿嘿笑著,竟然頂著刀,去摳挖張獻忠的眼珠。
沈煉手持繡春刀,早與流賊殺作一團,滿身是血,刀鋒如鋸,不知斬殺多少人,最終躺在了血泊之中,猶自一臉釋然,張獻忠滿臉驚駭,一時竟然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