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想起了歷史上著名的一段對話,不是朱元璋的,而是朱棣孫子朱瞻基的。
朱瞻基問老農:“莊稼長得不錯,能賺不少錢吧?”
老農回答:“我們春天播種,夏天耕耘,秋天收穫,一刻都不敢耽誤,即便是這樣也只能算是勉強生活了,哪裡還能掙錢啊。”
朱瞻基尷尬,不自在地又問道:“那你們冬天總該能休息了吧?”
老農訴苦:“冬天朝廷的徭役又下來了,比以往更累。”
這個老農不知道朱瞻基是皇帝,一定也不會知道自己與朱瞻基的對話會代代流傳。
朱允炆看著鄉野之間的老農,那永也直不起的腰,他們的一輩子,都交給了土地,交給了生存。
誰當家,誰做主,對他們的影響似乎並不大,反正無論誰坐在上面,他們一樣是農民,一樣要四季耕作,不同的是官吏上門的時候會帶走多少東西,就這點區別罷了。
其實也不能怪他們,自秦大一統以來,中原王朝分分合合,亂來亂去,真正在意百姓的王朝畢竟是少數,地主階級主導的政權,不太可能站出來主張百姓與農民的利益。
與他們利益無關,帝國更迭又如何?
與他們利益無關,死幾個皇帝又如何?
與他們利益無關,剃了頭髮留了辮子又如何?
不就是種地,活下去!
平日裡沒有人在乎他們,憑什麼到了最危難的時候又要求他們在乎,要求他們去死?
崖山的血,怕是百姓最有覺悟的時候了,但自那以後,還有嗎?
元末起義的烽火,無數百姓參與其中,只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可不是為了什麼彌勒降世,為了成為王侯將相,為了打造理想的國家!
百姓沒有愛國精神,沒有集體主義,沒有報效大明、死而不悔的覺悟,只是因為沒有人在意過他們。
幾千年來書寫的勝負法則中,只有政治家,軍事家,陰謀家……如果非要找出來百姓的位置,那就是板上魚肉,任人宰割!
中原文明的興衰罪過,是儒士在背,是地主在背,百姓只是墊腳石,不需要的時候踩著,需要的時候用力踩著。
所以,古代的歷史的創造與延續,更像是統治階層的手段,而不是某個主義中講述的人民創造歷史。
哪怕是最根本的力量來自於人民。
畢竟,大地提供了基礎,最高的建築是怎麼樣的,不是大地說了算,而是搭建建築的人說了算。
朱允炆看著身體佝僂的老叟,第一次有些懷疑馬、恩老師的理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認識不足的問題,不管歷史的真正主人是誰,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自己是大明的主人。
這個世界到底如何走,朝向何方,不是由這些百姓說了算,而是由自己說了算。
這話雖然有些狂傲,多多少少有點虛無歷史主義的影子,但事實就是如此,封建王朝的興衰榮辱,很大一部分都取決於皇室與官僚體系的治理,取決於最上層的人如何把控方向,如何決斷與管理。朱允炆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也無法真正做到為人民服務,但卻可以如唐宗一般,輕徭薄賦,珍惜民力,剋制自身的慾望與衝動,不輕易擾動民間,不輕易在民間掠取。
一路走,一路思考,朱允炆對於未來的執政方向有了一個更為清晰的認識,那就是有什麼樣的朝廷,就有什麼樣的帝國。
朝廷不廉政,帝國必多病。
朝廷不給力,帝國不雄起。
官僚治理,依舊是施政的核心所在,也是所有問題的一個關鍵節點。
朱允炆的思維是發散的,從百業之人到國家興亡,從愛國教育到歷史主角,從由上而下到施政方向,不斷補充著自己對大明的認識,不斷校正著方向的刻度。
傍晚時,朱允炆並沒有入城,而是選擇留宿在上塘河邊的客棧中,看著夜間依舊繁華,燈火通明的河道,心情頗為舒暢。
薛夏回來了,姚善以差役行為不當為由,將薛夏“請”出了地牢,然後雷厲風行,動作迅猛,先是命人查抄了胡氏糧行,後將胡忻有關聯的店鋪一律查抄,扣押賬冊與相關人等。
與此同時,王康御史之死的案件也在調查之中,仵作在“捱打一百棍”與“說實話”之間,選擇了後者,供認是牢頭劉林指示其作偽證。
看似天衣無縫的事情就這樣被撕開了一條裂縫,姚善當即抓了牢頭劉林,也不審問,也不說原因,上來就是五十棍,幾乎將劉林給送到小樹林去。
被打得只剩下半條命的劉林,也顧不上什麼金錢關係,不等姚善問話,就交代了胡忻下令自己殺掉王康御史,還給了自己五百兩銀子當封口費。
到了這個地步,胡忻已無路可走。
事實證明,地頭蛇雖然勇猛厲害,但過江龍想要幹掉他,還是一腳的事。
胡忻自然是否認這一切,說劉林栽贓嫁禍,沒有實際證據,只憑一兩個人的口供,怎麼能證明是自己殺了王康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