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兄請聽,”張儀微微閉目,順口吟道,“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起曰,臣以見佔隱,以往察來,主君何言與心違?今君四時,使斬離皮革,掩以朱漆,畫以丹青,爍以犀象。冬日衣之則不溫,夏日衣之則不涼;為長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車掩戶,縵輪籠轂,觀之於目則不麗,乘之以田則不輕。不識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備進戰退守,而不求能用者,譬猶伏雞之搏狸,乳犬之犯虎,雖有鬥心,隨之死矣!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廢武,以滅其國;有扈氏之君,恃眾好勇,以喪其社稷。明主鑑茲,必內修文德,外治武備。故當進而不進,無逮於義也;殭屍而哀之,無逮於仁也。於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觴,醮吳起於廟,立為大將,守西河。與諸侯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餘則鈞解。闢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正是,正是。”見張儀誦得一字兒無差,龐涓大是驚奇,連贊幾聲,急急問道,“敢問張兄,吳子兵書一共四十八章,張兄能否全部記誦?”
“都是些陳年往事了,能否全部記誦,在下倒是不敢擔保。龐兄可拿酒來,待在下喝個半醉,不定就能誦出了。”張儀賣個關子。
龐涓二話不說,喝叫龐蔥端上酒餚。半壇酒下肚,張儀豪氣生出,接過硃筆,趁酒興將四十八章一氣寫出二十四章,推說累了,回府睡過一宿,復來龐府,又喝半壇,將後面二十四章悉數寫出。張儀所寫是龐涓比照原文一字不落抄寫下來的,且是全文,而龐涓所藏只有前六章,且是他自己事後憶起的。龐涓對自己的記憶力本就不很自信,一直懷疑這六章與原文有所出入,今日得見原貌,漸漸憶起當年所抄時的感覺,唏噓嘆喟不已,連呼快哉。
張儀一邊寫,龐涓一邊讀,張儀寫完,龐涓也就讀畢了,由衷讚道:“張兄真乃奇才也,相隔如此久遠,竟能誦得分毫不差,實讓在下歎服!”
“呵呵呵呵,龐兄這已讀到全本,當可與孫兄一決高下了。”
“誠吾願也。”龐涓拳頭握緊,晃了幾晃,“不瞞張兄,在下平生只此一願,就是成為天下第一兵家。不想先生暗將孫武子兵書授予孫兄,讓在下心生塊壘。有此書在,在下這就重整武卒,與孫兄見個真章!”
“龐兄定能勝出!”張儀贊他一句,接道,“在谷中之時,在下依稀記得孫兄講過一句話,說是他先祖兵書上的,大意是:‘上兵之法,在於不戰而屈人之兵。’在下竊以為是。齊國之事,在下已有不戰而屈人之策,龐兄或可不必在疆場廝殺呢。”
“這倒不爽了。不過,”龐涓略頓一下,傾身問道,“敢問張兄是何妙策?”
張儀耳語。
龐涓長吸一口氣,握拳:“好一個張兄,你這叫殺人不見血啊!”
齊國營帳裡,先因襄陵失利、後因走脫龐涓而被田忌連降三級貶為偏將軍的牟辛,與幾個此時軍階皆高於他的心腹愛將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酒喝多了,舌頭就管不住了。牟辛藉著酒興,大發牢騷,說田忌與鄒相有私怨,今朝是借伐魏之機公報私怨,等等。並說活捉龐涓是多大的功勞,自己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之所以避讓,是戰馬受驚,所有部眾皆可做證。
牟辛越悶越喝,越喝越說,越說越悶,到後來乾脆將鄒、田二府多年來明爭暗鬥的老底一窩兒全端出來,聽得幾個心腹心驚肉跳。
幾人正自發洩,忽聽“嗖”的一聲,一箭飛來,直插在立帳的木柱上。
隔帳有耳!
所有人的醉意全都嚇醒了,幾個部將搖搖晃晃地追出帳門,卻連鬼影子也未見到。再回帳中,驚見嚇傻了的牟辛仍舊對著那支飛箭發呆。一員部將趕上去,拔下箭,感覺異樣,再看箭頭竟有機關,扭開一看,裡面綁有一團絲絹,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字。
那個將軍卻不識字,凝眉看一會兒:“將軍快看,上面是字!”
牟辛這也醒過酒來,審看一時,二目睜圓,一顆激動之心壓不住陣陣狂跳。
“將軍,所寫何事?”撿信之人看出異常,急切問道。
“呵呵呵,不是大事,不過是筆生意。”牟辛將信函小心翼翼地袖入囊中,起身,拱手,“諸位兄弟,在下有樁緊事,這要趕往臨淄,田將軍若是問起,煩請諸位支應一二。”
牟辛沒有乘車,而是帶上三匹快馬,輪番騎乘,連夜馳奔臨淄,進得相府,長叫一聲“主公”,便哭倒於鄒忌腳下。
“牟將軍,”鄒忌長嘆一聲,將他緩緩扶起,“犬子之事,老朽已然知情,還要感謝將軍呢!”
“主公請看!”牟辛收住哭,從袖囊中摸出密函,雙手奉上。
鄒忌啟開閱畢,倒吸一口涼氣,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打個趔趄。
書曰:
子期兄臺惠閱:
前函悉知,襄陵城南二十里外樺林套索已備,專候野駒。在下已約鄭兄於明日申時引駒入套,必除此駒以快吾兄。在下所重,在義不在利,酬金云云,不足掛齒。
犀首頓首。
“子期!犀首!”鄒忌穩住身子,一字一頓,聲音似從牙縫中擠出。
子期是田忌的字,犀首則是公孫衍的綽號。
“主公,”牟辛已站起來,恨道,“令公子是被田忌那廝活活害死的!”
“我⋯⋯我⋯⋯我那受到陷害的昊兒呀!”鄒忌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主公,”牟辛不失時機地添油加醋,聲淚俱下,“令公子受人陷害,末將渾身是口也解釋不清,眼睜睜地看著令公子他⋯⋯他被田忌那廝送往斷頭臺啊,我的主公。如果不是此信,末將⋯⋯”哭絕於地。
鄒忌傷悲一時,猛地想起什麼,擦去淚水,將公孫衍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前,反覆驗看,忽又記起公孫衍在為秦相時向齊國發過國書,便讓人尋出相府所存副本,反覆查驗,字型果是一般無二,眼前之函,是公孫衍手書無疑。
鄒忌再無疑慮,載牟辛徑入雪宮,號啕大哭。
“鄒愛卿,”見老相國哭得這般傷感,威王大是驚愕,“你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