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龐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
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公子嗣無緣大位,是以淡泊政務,只是生而好勇,喜歡舞槍弄棒,與公子卬頗有幾分相似,在函谷之戰後被龐涓發現,教以軍事不說,這又薦入軍中,用為副將,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靜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盡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龐涓二目微閉,臉拉得很長。
白虎的几案前面一字兒排列六卷賬冊,其中一卷平攤著。
“⋯⋯再就是賦役,”白虎看著賬冊,聲音不急不緩,字字如錘,“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萬,其中約五十萬為僕僚隸臺。剩餘臣民,立戶籍者不足五十萬,其中又有十一萬三千臣屬於封君,司徒府所轄者不足四十萬戶,再減去近年殉國烈士五萬餘戶,虎賁、武卒四萬戶,其他免賦役者約三萬戶,以律納賦出役的僅剩不足三十萬戶。而這不足三十萬戶,卻要供養如此巨大的糧草開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眾人面面相覷,龐涓面色紫漲。
“另有一筆細賬,”白虎拿出另一卷冊子,攤開來,緩緩說道,“就是甲冑與兵器。武卒身上披掛,皆為優質烏金(鐵的別稱)甲冑。每套甲冑皆由銅盔、護項、護膊、戰袍、護胸、銅鏡、戰裙、戰靴共八部分組成,所用材料多是烏金、黃銅、皮革、硬木、獸筋,所有甲片由銅絲貫串。單套甲冑平均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重逾八十斤,另有槍刀劍戟等物,皆要求優質烏金及黃銅。而優質烏金與黃銅多由韓、楚、趙等地商貿而來,天下動盪,烏金銅革等物價格日漲,一套鎧甲之資,可供三戶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窮兵,稅賦加大,稅源卻在減少。自去歲以來,國庫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低,穿透力度卻越來越強。
朝堂之上,空氣冷凝,連呼吸都似凍結。
軍備與民生,似乎永遠都是難解之結。
龐涓幾乎是暈暈乎乎地回到府中。
這次朝會,龐涓萬沒想到向他發難的會是白虎。他這裡“糧草”二字剛一出口,白虎那邊就搬出一大摞竹簡。這些竹簡是他眼睜睜地看著白虎進朝堂時拎在手裡的,只是沒想到竟然是用來對付他的恩公。
然而,數字結實,國庫已經竭盡。可這些與他龐涓有什麼關係呢?身為將軍,他龐涓的職分必須是,也只能是,從君之命,對外作戰,為大魏開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復河西,要他整頓軍備,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這一切,都需要糧草物料、輜重保障,至於如何保障,只能是你們這幫具體執事要操心的。再說,伐秦更是硬仗,千軍萬馬無不是捨生赴死,身為將軍,總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光著膀子上沙場吧。
龐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單一人,站在他身後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尤其是太子申,前些年只是一個傀儡,但近日竟然強硬起來,處處拂他龐涓的意。
龐涓明白,這幾個人中真正主謀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朱威,更不是他白虎,而是惠施。幾年下來,他徹底看透了,惠施是隻老狐狸,藏而不露,不到關鍵時刻,在朝堂上絕不會多說一個字,更不會說錯一個字。與這樣的老狐狸對陣,龐涓簡直是無計可施。
龐涓不無鬱悶地回到府裡,遠遠聽到後花園的草坪上有噼裡啪啦的擊打聲,時不時傳來夫人瑞蓮的叫好聲,知是白虎的兒子白起在演槍法,輕嘆一聲,走過去,在樹下站定。
仍在發育中的白起已經長高到他的耳朵邊了,但體形精瘦,顯得細長。手中之槍是龐涓不久前為他特別打製的,通身重約二十五斤,白起初時揮舞起來顯得吃力,但習練多日之後,漸漸適應,這已舞得上下翻飛,讓人眼花繚亂。
“好!好!好!”龐涓緩緩走過來,鼓著掌,連說三個好字。
白起這也望見他了,將槍朝草坪上一紮,單膝跪地,行個軍禮:“稟報義父,義子白起正在習練義父所教之吳起槍法!”
“呵呵呵,練得不錯!”龐涓近前,拔下他的長槍,細細審視。
果是一杆好槍。槍頭為烏金、黃金、黃銅等合冶而成,有金剛之硬,尋常皮甲不經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鎧甲,刺中之後,只要槍尖稍稍一滑,進入甲片間隙,穿甲銅絲根本防它不住,必貫胸而過。槍身更是由堅硬的紫檀精削而成,外圈嵌入三根手指粗細的銅條,由五圈銅環緊緊箍定,銅條與銅環外包一層金皮,在陽光下閃爍金光,頸上紅纓耀人眼目。
“白起,此槍如何?”龐涓笑問。
“精美絕倫!”白起朗聲應道,“白起謝義父賞賜好槍!”
“與你先祖之槍相比,此槍如何?”
“無可比擬!”
“哦?”龐涓略吃一怔,緊盯住他。
“回稟義父,先祖之槍長約丈八,此槍僅長丈三;先祖之槍是銀杆金槍頭,此槍為木杆烏金槍頭;先祖之槍柄上嵌寶石,此槍只有幾道銅箍;先祖之槍重三十五斤,此槍僅重二十五⋯⋯”白起一連列出幾組對比,似乎餘興未盡,仍在抓耳撓腮。
“我的兒,”龐涓笑眯眯地望著他,“你可曉得此槍的好處?”
“請義父賜教!”
龐涓紮下架勢,將槍耍得呼呼風響,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兒請聽,”龐涓駐足,撫摸槍身,“槍是用來殺敵的,不是讓人看的。是以槍尖要鋒利,要無堅不摧;槍身要輕便,扛擊打砍斬。至於槍支長短,各有利弊,使用起來,全看本領。槍長利擊遠,若一擊不中,抽手就難;槍短利擊近,可揮灑自如,但要求技擊本領更高。為父特別為你打製一柄短槍,就是要你習好本領,放敵於身前,與敵搏擊!”
“謝義父指教!”白起接過槍,拱手謝道。
“還有,我兒必須記住,沙場之上,武藝須好,但舞槍弄棒終不過是莽夫所為,匹夫之勇,真正的將軍絕非這個!”
“敢問義父,什麼才是真正的將軍?”
“就是這兒,”龐涓指向心窩,“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
“這麼說來,”白起眨巴幾下眼睛,“即使不能行走的孫義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將軍了!”
聽白起冷不丁提到孫臏的名字,龐涓心裡咯噔一沉,有頃,蹲下來,僵臉化作笑:“是哩,你的孫義父仍舊是個真正的將軍!告訴義父,孫義父現在何處,義父正在四處尋他呢。義父行將征伐秦國,若是有你孫義父在,定可擊敗秦人,收復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會兒,重重搖頭,反問他道:“義父是說,若是孫義父不在,義父就打不敗秦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