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鴉教堂的後院,一鍋熊熊燃燒的烈酒擺在院子東方,青藍的火焰裡除了沸騰的酒水,還有中央鐵架上一堆銘刻著職位與名字的腰牌,擺在最上方也是燒得最旺的那一塊,赫然寫著“帶刀護衛”“指揮同知”“閻”等字樣。
火盆前方,閻孝國領著手下眾人以五體投地的方式跪在那裡,額頭頂著眼前的土地,像是在祈禱,更像是在告別。
一口嚥下,辛辣的酒氣從胃裡一直燒上頭頂,難以抑制的燒灼感讓站在黑暗裡的戴平安再度回憶起閻孝國白天對他說的那番話。
“戴平安,你引誘眾人的手段粗糙,卻很有效。
人性本貪,以金礦為誘餌,以水源為要挾,裹挾民意,新開一方天地。
攪渾一池水,毒蛇化蛟龍!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的計劃是很瘋狂,但不是沒有可能實現,只不過在你的算計中,你忽略,不,應該是你不得不妥協一樣東西,那就是人心!
眼下,你不僅僱傭了騎兵隊伍,還控制了當地警方,可那又如何。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看似明兵強馬壯,其實一切都只是表象。
今天你可以用金錢來收買他們,明天他們也可以因為金錢而背叛你。簡單一點來說,他們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是否真的可以安心睡著?哼,還不是如履薄冰,步步小心。
黑二慶黑三德兄弟,他們跟洪門的段天雷,王大力兩人的情況如出一轍,幾人是能完成你交代的事情,可背後之人要是有別的吩咐,他們也不敢違背。無形中就多了一層掣肘,讓你不敢盡情地施展你的手段。
你身邊的那幾個洋人夥伴同樣如此,以利相交,利盡則人散。雖然在利益之外,你們之間還糾纏著別的東西,但他們終歸不是你的人,平日裡還好,可在刀頭舔血的關鍵時刻,你還是不得不多留一個心眼。
不得不說,那幾個年輕的華人礦工倒是對你死心塌地,忠心不二。可是他們太弱了,手上沾血並不代表就會殺人,槍法馬虎,勉強跑馬也就罷了,有一半就連英文都說不明白。假以時日,他們或許可以成為你的得力幫手,但你根本給不了他們成長的時間。
說到底,從打家劫舍的悍匪到割據一方的梟雄,你這條毒蛇長得太快了,快到身邊的人跟不上你的速度。順風順水,這個問題或許還不明顯,但人心難測,逆風翻盤的時候,你必將無人可用。
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不管你再強,再狠,再聰明,一個人也無法撐起你的這方新天地。”
燒裂的木頭,驚起酒杯中的漣漪。
最後幾塊腰牌也在升騰的火焰裡化為灰燼,沉到了渾濁的酒底。
院子中央,跪了不知多久的閻孝國已經站了起來,拿起一隻杯子從滾燙的酒水裡舀出滿滿一杯,雙手端給身後的手下。當他足足舀完六十四杯,保證人手一杯酒的時候,青藍色的火焰已經燒成了一股青煙,隨著寒冷的夜風緩緩飄散。
閻孝國站定在前方,燒紅的雙手端起杯中滾燙的酒水:
“十載漂泊,忍辱負重,閻某過來了;洋人欺辱,家國蒙羞,閻某挺住了;哪怕全軍覆沒,身陷囹圄,閻某也覺得仍有希望。”
“可在醒來的那一刻,我哭了。”
閻孝國苦笑著,就連聲音也跟著顫抖起來:
“君辱臣死,你我本當以必死之志,迎回公主,方能報效朝廷,對得起國家的栽培,可當我夢醒方知,若無翻天覆地之能,我們所作的一切皆是徒勞。”
“閻孝國枉活三十多年,一事無成。上,對不起朝廷,不能剿滅洋匪,迎回公主。下,對不起諸位弟兄,出師未捷,身陷囹圄,最後還得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
“我是軍人,諸位也是軍人。死於邊野,馬革裹屍,這本是你我軍人的榮耀,但在今天,閻某無能,不得不用這份榮耀去換一個承諾。”
“戴平安,你從影子裡滾出來,給我聽清楚,
我閻孝國今天在此起誓,只要你能不令大清受辱,只要你能挽回朝廷的顏面,我與我身後六十三名大清健兒,自願對你誓死追隨,無怨無悔。
如有違誓,”
說著話,幹掉烈酒的閻孝國扔下酒碗,扯過腦後的辮子,一刀揮斷:
“如同此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