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不起都紅。作為一個男人,他對不起她;作為一個老闆,他一樣對不起她。他連最後的一點幫助都無能為力。他一心要當老闆,當上了。可“老闆”的意義又在哪裡?沙復明陷入了無邊的痛苦。
——如果受傷的不是都紅呢?——如果受傷的人不是這樣“美”呢?如果受傷的人沒有一雙天花亂墜的手呢?他沙復明還會這樣痛苦麼?這麼一想沙復明就感到天靈蓋上冒出了一縷遊絲,他的魂差一點就出竅了。
不敢往下想了,沙復明就點菸。一支一支地點。香菸被沙復明吸進去了,又被沙復明吐出來了。可沙復明總覺得吸進去的香菸沒有被他吐出來。他吐不出來。全部積鬱在胸口,還有胃裡。煙霧在他的體內盤旋,最終變成了一塊石頭,堵在了沙復明的體內。他的胃疼啊。所有的疼都堵在了那裡,結結實實。沙復明第一次感到有點支撐不住了,他就坐了下來。得到醫院去看看了。等這一陣子忙過去,沙復明說什麼也要到醫院去看看了。
說起醫院,這又是沙復明的一個心病了。他怎麼就那麼害怕醫院呢?可是,誰又不怕呢?醫院太貴了。打個噴嚏,進去一趟就是三四百。其實,貴還在其次了。沙復明真正害怕的還是“看病”本身。尤其是大醫院。撇開預約的檢查專案不說,排著隊掛號,排著隊就診,排著隊付款,排著隊檢查,排著隊再就診,排著隊再付款,最後,還得排著隊取藥,沒有大半天你根本回不來。沙復明每次看病都會想起一個成語,盲人摸象。醫院真的是一個大象,它的身體是一個迷宮。你就轉吧。對沙復明來說,醫院不只是大象,迷宮,還是立體幾何。沙復明永遠也弄不清這個幾何形體裡的點、線、面、角。它們錯綜,複雜,不適合醫療,只適合探險。
過幾天一定要去。沙復明發誓了。沙復明的嘴角翹了上去,似乎是笑了。在看病這個問題上,他是發誓的專家,他發過多少誓了?沒有一次有用。他發誓不是因為意志堅定,相反,是因為疼。一疼,他無聲的誓言就出來了。不疼了呢?不疼了誓言就是一個屁。對屁還能有什麼要求,放了就是。
王大夫咳嗽了一聲,推開大門,出來了。他似乎知道沙復明站在這裡,就站在了沙復明的身邊。一言不發,卻不停地扳他的響指。他的響指在沙復明的耳朵裡是意味深長的,似乎表明了這樣的一個資訊,王大夫想說什麼,卻又欲言又止。
沙復明也咳嗽了一聲,這一聲是什麼意思呢,沙復明其實也沒有想好。沙復明只是想發出一些聲音,可以做開頭,也可以做結尾。都可以。
王大夫很快就注意到了,沙復明的身上有一股很不好的氣味。這氣味表明沙復明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沙復明的確有好幾天沒洗澡了,說到底還是宿舍裡的衛生條件太差,總共就一個熱水器,十幾個人一定要排著隊伍才能輪得上。胃疼是很消耗人的,沙復明疲憊得厲害,成天都覺得累,一回到宿舍就躺下了。躺下來之後就再也不想爬起來。他能聞到自己身上糟糕的體氣,卻真的沒有力氣去洗一個熱水澡。
“復明啊,”王大夫突然說,“還好吧?”這句話空洞了,等於什麼也沒說。不過,沙復明顯然注意到了,到推拿中心這麼些日子了,王大夫第一次沒有叫沙復明“老闆”。他叫了他的老同學一聲“復明”。
“還好。”沙復明說,“還好吧。”這句話一樣的空洞,是空洞的一個回聲。
王大夫說完了“還好吧”就不再吭聲了。他把手伸進了懷裡,在那裡撫摸。傷口真的是好了,癢得出奇。沙復明又不敢用指甲撓,只能用指尖輕輕地摸。沙復明也不吭聲。但沙復明始終有一個直覺,王大夫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就在他的嘴裡。
“復明啊,”王大夫最終還是憋足了勁,說話了。王大夫說,“聽兄弟一句,你就別唸叨了。別想它了,啊,沒用的。”
這句話還是空的。“別唸叨”什麼?“別想”什麼?又是“什麼”沒用?不過,也就是一秒鐘,沙復明明白了。王大夫指的是都紅。沙復明萬萬沒有想到王大夫這樣直接。是老兄老弟才會有的直接。沙復明當然知道“沒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碼事,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則是另外的一碼事。沙復明沒答腔,卻靜靜地惱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開了。沙復明沉默了好大的一會兒,平息下來。他不想在老同學的面前裝糊塗。沙復明問:“大夥兒都知道了吧?”
“都是瞎子,”王大夫慢悠悠地說,“誰還看不見?”
“你怎麼看?”沙復明問。
王大夫猶豫了一下,說:“她不愛你。”
王大夫背過臉去,補充了一句,說:“聽我說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裡全是她。可她的心裡卻沒有你。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
話說到這一步其實已經很難繼續下去了。有點殘忍的。王大夫盡力選擇了最為穩妥的措辭,還是不忍心。他的胃揪了起來,旋轉了一下。事情的真相是多麼的猙獰,猙獰的面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裡。
“還是想想怎麼幫幫她吧。”王大夫說。
“我一直在想。”
“你沒有。”
“我怎麼沒有?”
“你只是在痛苦。”
“我不可以痛苦麼?”
“你可以。不過,沉湎於痛苦其實是自私。”
“姓王的!”
王大夫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去,右腳的腳尖在地上碾。一開始非常快,慢慢地,節奏降下來了。王大夫換了一隻腳,接著碾。碾到最後,王大夫終於停止了。王大夫轉過了身子,就要往回走。沙復明一把抓住了,是王大夫的褲管。即使隔著一層褲子,王大夫還是感覺出來了,沙復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淚汪汪。沙復明忍著胃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