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來不肯舉辦婚禮。”
小孔不說話了。作為一個盲人,泰來的心思她自然能夠懂得。她理解的。“那你呢?”
“我?”金嫣說,“我等。”
“等到哪一天?”
“我不知道。”金嫣說,“我願意等,等到三十歲,四十歲。”金嫣把她的額頭靠在了小孔的額頭上,小聲說,“我是女人哪。”金嫣後來的聲音就小了,補充說:“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沒有婚禮。”小孔聽出來了,金嫣微弱的氣息裡頭有一種固執,金嫣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全力以赴的,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誓言。
作為一個女人,金嫣的心思小孔一樣懂。她一樣理解。小孔摟過金嫣的脖子,說:“我懂。”
“還是你好哇。”金嫣說,“你和王大夫美滿哪。你們肯定會在我們前頭結婚的。丫頭,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告訴我。我要到你的婚禮上去,唱。我要把所有會唱的歌從頭到尾給你唱一遍。”
話說到這一步,小孔不想在金嫣的面前隱瞞什麼了。再隱瞞就不配做金嫣的朋友了。小孔說:“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我的婚禮。”這句話金嫣剛才說過一遍的,小孔等於是把金嫣的話又還給金嫣了。
這一回輪到金嫣吃驚了,金嫣吃驚地問:
“為什麼?”
“我和老王的事,我爸和我媽不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
“他們不許我嫁給一個全盲。”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唉,生活裡頭哪有什麼可以羨慕的人呀。
“他們什麼都不干涉我,就是不能答應我嫁給一個全盲。”小孔說,“他們不放心哪。他們把一輩子的心血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我到南京其實是私奔了,”小孔掏出深圳的手機,說,“我一直都在用兩個手機,我一直告訴他們我在深圳呢。”
金嫣把手機接過來,放在手上撫摸。一天到晚撒謊,哪裡還是人過的日子。這一回輪到金嫣勾著小孔的脖子了,金嫣說:“我懂。”
兩個女人其實已經擁抱在一起了。這一次的擁抱並不是她們的本意,然而,因為兩個女人的“我懂”,她們意外地擁抱在了一起。她們把各自的左手搭在對方的後背上,不停地摩挲,不停地拍。雨在下,雨把推拉窗上的玻璃當作了它們的鑼鼓。
“嫣子,給個謎語你猜猜——兩個盲人在擁抱。”
金嫣說:“瞎抱。”
“再給你一個謎語猜猜——兩個盲人在撫摸。”
金嫣說:“瞎摸。”
“再給你一個謎語猜猜——兩個盲人的悄悄話。”
金嫣說:“瞎說。”
“你瞎說!”
“你瞎說!”
“你瞎說!!”
“你瞎說!!”
她們一口氣把“你瞎說”說了十幾遍,似乎一定要把這個天大的罪名安插在對方的頭上。兩個人各不相讓,突然笑了。開始還是悶著的,兩個女人的乳房就在對方的懷裡無聲地亂顫。這一顫對方就癢,只能讓開來,額頭卻頂在了一起。她們再也忍不住了。是小孔最先出的聲,小孔的這一聲感染了金嫣,金嫣也出聲了。金嫣的嗓門要比小孔大兩號,她的笑聲嚇人了,是從肚臍眼裡笑出來的,動用了丹田裡的力氣,直往外頭衝。金嫣這一笑把小孔的癢癢筋給勾起來了,小孔也扯開了嗓門,笑開了。兩個人都忘了是在推拿中心,忘了,徹底忘了;忘了自己是誰,徹底忘了。她們就覺得開心。開足了馬力去笑。痛快了,敞亮啊。她們的笑聲彼此激盪,彼此鼓舞,像競賽,一聲壓過一聲,一聲又高過一聲。止不住了。幾乎就是咆哮。瘋了。癲狂了。發了癔症了。——舒坦啊!舒坦死了。
休息區裡的盲人正擁擠在一起,一個個正襟危坐的。沙復明在。張宗琪也在。有他們在,有他們兩個磁鐵在,誰還會弄出什麼動靜來?不會了。連門外的雨聲都小心翼翼的。就在這樣的大寂靜裡,突然傳來了兩個女人的狂笑。所有的人怔了一下,腦袋側過去了。她們怎麼就這樣笑的呢,怎麼就高興成這樣呢,聽起來簡直就是奮不顧身。好玩了。所有人的臉上都掛上了微笑。張一光對王大夫說:“不會出人命吧王大夫?”王大夫也在微笑,笑眯眯地說:“兩個瘋丫頭。”但王大夫哪裡有心思在這裡說笑,弟弟的債務一共只有十五天的期限,一天一天的,迫在眉睫了。王大夫從耳朵上摸出一支香菸,一個人來到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