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等著在夜裡頭嗷嗷叫吧!
臭媽顯然料到了這一點。他的心思她一目瞭然。張宗琪的腮幫子感受到了臭媽嘴裡的溫度。她把她的嘴巴送到張宗琪的耳邊來了。臭媽悄聲說:“小瞎子,你要是亂說,我能毒死你,你信不信?”
張宗琪一個激靈,身體的內部一下子亮了。啪地就是一下。在張宗琪的記憶裡,他的這一生總共就看到過一次,是自己身體的內部。他的身體是空的。“毒藥”讓他的體內驟然間發出了黑色的光,然後,慢慢地歸結於平常。張宗琪就是在亮光熄滅之後突然長大的。他是個大人了。他的臭媽能毒死他。他信。那個專門為他們做飯的女人也能毒死他。他也信。
張宗琪再也不和做飯的女人說話了。說話是不安全的。再隱蔽、再遙遠的地方都不能說。一句話只要說出口了,一定會透過別人的嘴巴,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說”要小心。“吃”就更要小心。任何“毒藥”都有可能被自己的嘴巴“吃”進去。為了更加有效地防範,張宗琪拼了命地聽。他的聽力越來越鬼魅,獲得了魔力。張宗琪的耳朵是耳朵,但是,它們的能力卻遠遠超越了耳朵。它們是管狀的,像張開的胳膊那樣對稱,瘋狂地對著四方舒張。他的耳朵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彈性,可大,可小,可短,可長,隨自己的意願自由地馳騁,隨自己的意願隨時做出及時的修正。無孔不入。無所不能。它們能準確地判斷出廚房和飯桌上的任何動靜。鍋的聲音。碗的聲音。盤子的聲音。筷子的聲音。勺的聲音。鏟的聲音。碗和筷子碰撞的聲音。瓶子的聲音。蓋子的聲音。蓋子開啟的聲音。蓋子關閉的聲音。螺旋的聲音。拔的聲音。塞的聲音。米的聲音。米飯的聲音。面的聲音。麵條的聲音。光有聽力是不夠的,他學會了正確地區分。他既能確定飯鍋的整體性,又能從整體性上區分出不同的碗。當然,在行為上,要加倍地謹慎。無論是什麼東西,他先要確定別人吃到嘴裡了,嚥下去了,他才有可能接著吃。他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嚴防死守。絕不能在家裡被活活地毒死。他活著,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們沒有得逞。但她們也一樣活著,這就是說,她們時刻都有得逞的機會。每一天都是考驗。他儘可能地不吃、不喝。但是,三頓飯他必須要吃。先是早飯,後是中飯,最後,才是晚飯。晚飯過後,張宗琪解放了。他緊張了一天的身心終於放鬆下來了。他完全、徹底地安全啦!
對張宗琪來說,家庭生活已不再是家庭生活了,而是防毒。防毒是一個器官,長在了張宗琪的身上。他長大,那個器官就長大,他發育,那個器官就發育。伴隨著他的成長,張宗琪感覺出來了,過分的緊張使他的心臟分泌出了一種東西:毒。他自己其實已經有毒了,他的骨頭、他的肌膚和他的血液裡都有毒。這是好事。他必須在事先就成為一個有毒的人,然後,以毒防毒,以毒攻毒。
在食物和水的面前,一句話,在所有可以“進嘴”的東西面前,張宗琪確信,自己業已擁有了鋼鐵一般的神經。他的神經和脖子一樣粗,和大腿一樣粗,甚至,和腰圍一樣粗。張宗琪相信,他可能有一千種死法,但是,他這一輩子絕對不可能被毒死。
在上海打工的張宗琪終於迎來了他的戀愛。說起戀愛,這裡頭複雜了。簡單地說,張宗琪經歷了千辛萬苦,活生生地把他的女朋友從別人的手裡搶過來了。這一來張宗琪就不只是戀愛,還是一場勝利。揚眉吐氣的感覺可以想像了。張宗琪對他的女友百般地疼愛。他們的戀愛發展得飛快。嗨,所謂的“飛快”,無非就是散步了,牽手了,擁抱了,接吻了,**了。戀愛還能是什麼,就是這些了。
張宗琪的戀愛只用了兩次見面就發展到了接吻的地步。是張宗琪的女朋友首先吻他的。兩個人的嘴唇剛剛有了接觸,張宗琪只是愣了一下,讓開了。女朋友拉著張宗琪的手,好半天都沒有說話。憋了好半天,女朋友到底哭了。她說,她確實和別人接過吻,不過就一次,絕對只有一次,她可以發誓的。張宗琪用手把她的嘴唇堵上了,說,我愛你,不在意這個。真的麼?真的,我也可以發誓。女朋友沒有讓張宗琪發誓,她火熱的嘴唇再一次把張宗琪的嘴巴堵上了。她調皮的小舌尖侵犯到張宗琪的嘴裡,先是把張宗琪的兩片嘴唇撥開了,然後,再撥他的牙齒。張宗琪的門牙關得緊緊的。可是,戀人的舌尖永遠是一道咒語,芝麻,開門吧,芝麻,開門吧。芝麻,你開門吧!
張宗琪的門牙就讓開了。女朋友的舌尖義無反顧,一下子就進入了張宗琪的口腔。天啊,舌尖終於和舌尖見面了。這是一次激動人心的見面,神不知鬼不覺的,雙方都是一個激靈。女朋友就攪和張宗琪的舌頭。張宗琪一陣暈厥,突然就把他女朋友的舌頭吐出去了。為了掩飾這個過於粗魯的舉動,張宗琪只能假裝嘔吐。這一裝,成真的了,張宗琪真的吐出來了。女朋友還能做什麼呢?只能加倍地疼愛他,一隻手在張宗琪的後背上又是拍又是打,還一上一下地迅速地撫摸。
張宗琪從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天就對接吻充滿了恐懼。張宗琪在回家的路上痛苦了。他其實是喜歡吻的,他的身體在告訴他,他想吻。他需要吻。他餓。可他就是怕。是他的嘴唇和舌頭懼怕任何一個入侵他口腔的物質,即使是他女朋友的舌頭。可以不接吻麼?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可是,哪裡有不接吻的戀愛呢?接吻是戀愛的空氣與水,是蛋白質和維生素。沒有吻,愛就會死。
吻,還是不吻,這是一個問題。愛,還是不愛,這又是一個問題。
不會的,女朋友不會有毒。不會。肯定不會。張宗琪一次又一次告誡自己,要信,一定要信。然而,事到臨頭,到了行為的面前,張宗琪再一次退縮了。他做不到。不只是接吻,只要是女朋友端來的食物,張宗琪就拖。女朋友不動筷子他堅決不動筷子。張宗琪就是不信。他要懷疑。徹底的懷疑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即使死了,他僵死的面部也只能是懷疑的表情。
女朋友最終還是和張宗琪分手了。是女朋友提出來的。女朋友給張宗琪留下了一張紙條,是一封信。信中說:“宗琪,什麼也不要說,我懂得你的心。我和你其實是一樣的。是愛給了我勇氣。你沒有勇氣,不是你怯弱,只能說,你不愛我。”
張宗琪用他的食指撫摸著女朋友的信,是一個又一個顆粒。他愛。他失去了他的愛。他從愛的背面瞭解了愛——正如盲文,只有在文字的背面,你才可以觸控,你才可以閱讀,你才可以理解。彷彿是註定了的。
出乎張宗琪自己的意料,拿著女朋友的信,張宗琪掛滿了淚水的嘴角慢慢地抬上去了,擦乾了眼淚之後,張宗琪感覺出來了,他其實在笑。他究竟還是解脫了。
內心的秘密是永恆的秘密。做了老闆之後,張宗琪在一件小事情上死心眼了:廚師,必須由他來尋找,由他考核,由他決定。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其實呢,當初和沙復明合股的時候,兩個老闆早就商量好了,在推拿中心,絕不錄用自己的親屬。可是,弄過來弄過去,張宗琪還是把金大姐弄過來了。好在沙復明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和張宗琪糾纏,就一個廚師,也不是什麼敏感的位置,又能怎麼樣?那就來吧。
誰又能想得到,就是這麼一個不那麼敏感的位置,竟然鬧出瞭如此敏感的大動靜。
金大姐必須走人,沙復明躺在足療椅子上想。
金大姐絕對不可以走,張宗琪躺在推拿床上這樣想。
金大姐哪裡能知道張宗琪的心思?回到宿舍,金大姐再也沒有平靜下來,大事已經不好了。她也快四十歲的人了,能在南京得到一份這樣的工作,實在不容易了。金大姐是鄉下人,丈夫和女兒都在東莞打工,老家裡其實就她一個人。一個人的日子有多難熬,不是當事人一輩子也體會不到。就在丈夫和女兒離家的第四年,她終於和村子東首的二叔“好”上了。說“好”是不確當的,準確地說,金大姐是被“二叔”欺負了。金大姐本來可以喊。鬼使神差的,也就是一個閃念,金大姐卻沒有喊出來。“二叔”六十七歲,扒光了褲子卻還是一頭牲口。“二叔”渾身都是多出來的面板,還有一股很“老”的油味。金大姐直想吐。掐死自己的心都有。可金大姐抵擋不住“二叔”牲口一般的撞擊,前後“丟了”兩回“魂”,身體像死魚一樣漂浮起來了,這是金大姐從未體會過的。金大姐又害怕又來勁,使勁捧他。就覺得自己齷齪,心中裝滿了魂飛魄散的噁心,還有一種令人振奮的髒。人都快瘋了。他們總共就“好”了一回,金大姐為此哭腫了眼睛。“二叔”的身姿從此就成了遊魂,一天到晚在村子裡飄蕩。金大姐一見到“二叔”的身影就心驚肉跳。
金大姐就是這樣出門打工的,其實是為了逃離自己的村莊。好不容易逃出來了,怎麼能再回去?說什麼她也不能再回去。老家有鬼,打死她她也不敢回去。
都是杜莉這個死丫頭啊!二十好幾的人了,早到了下面饞的年紀了,她倒好,下面不饞,卻雙倍地饞在上面。一門心思好吃!要不是為了她,金大姐又何至於弄出這樣的醜事來?自己又落到什麼了?沒有,天地良心,沒有啊!金大姐一個月拿著一千塊錢,早已經謝天謝地了,從來沒有在飯菜上頭為自己做過什麼手腳。她一分錢的好處也沒有撈過。
金大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輩子也改變不了天生的熱心腸。看誰順眼了,就忍不住讓誰多吃幾口,看誰不順眼了,就一定要讓他在飯菜上面吃點苦頭。杜莉是自己帶過來的,一直拍著她的馬屁,她的勺子怎麼能不多向著她呢?杜莉那邊多了,高唯的那邊就必須少。她偏偏就遇上高唯這麼一個冤家對頭了。她是個賤種,早晚是個賣貨。
但是,事已至此,金大姐反倒冷靜了。不能束手就擒。不能夠。
痛哭了一個下午,金大姐哭喪著臉,做好了晚飯,送過了。再一次回到宿舍,她把自己的床撤了,悄悄打點好行李。她坐在床沿,在慢慢地等。到了深夜,沙復明回來了,張宗琪回來了,所有的推拿師都一起回來了,金大姐提起自己的包裹,悄悄敲響了張宗琪的單間宿舍。
金大姐把行李放在地上,聲音很小,劈頭蓋臉就問了張宗琪一個問題:
“張老闆,你還是不是老闆?你在推拿中心還有沒有用?”
這句話問得空洞了,也是文不對題的。現在卻是張宗琪的一個痛處。張宗琪的眼袋突然就是一陣顫動。
張宗琪的隔壁就是沙復明,張宗琪壓低了嗓子,厲聲說:“你胡說什麼!”
張宗琪的嗓子是壓低了,金大姐卻不情願這樣。她的嗓門突然吊上去了。金大姐敞開了她的大嗓門,大聲地說:“張老闆,我犯了錯誤,沒臉在這裡做了。我對不起沙老闆,對不起張老闆,對不起所有的人。我就等著你們回來,給大夥兒說一聲對不起。我都收拾好了,我連夜就回家去!我這就走。”金大姐說到一半的時候其實已經開始哭了。她是拖著哭腔斷斷續續地把這段話說完了的。她哭的聲音很大,很醜,到了嚎啕和不顧臉面的地步。
集體宿舍其實就是商品房的一個大套間,四室兩廳,兩個廳和主臥再用木工板隔開來。這就分出了許多大小不等的小間。金大姐突然這樣叫囂,誰會聽不見?除了裝。
沙復明出來了。他不想出來。這件事應當由張宗琪來處理,他說多了不好。但是,動靜都這樣了,他也不能不出面。沙復明咳嗽了一聲,站在了張宗琪的門口。沙復明說:“都快一點了,大夥兒都累了一天了,還要不要睡覺了?”金大姐注意到了,沙復明只是讓她別“鬧”,卻沒有提“走”的事。他的話其實深了,是讓她走呢,還是不讓她走?張宗琪也聽出來了,沙復明這是給他面子,也是給他出難題。事情是明擺著的,在金大姐“走”和“留”的問題上,沙復明不想發表意見。他要把這個問題原封不動地留給張宗琪。
沙復明一出來大部分人都跟出來了。小小的過道里擁擠著所有的人,除了小馬和都紅,差不多都站在了外面。這是好事。金大姐的手捂在臉上,她的眼睛從手指縫裡向外睃了一眼,看出來了,這是好事。就算她想走,她要從人縫裡擠出去也不那麼容易。
金大姐在堅持她的哭,一邊痛哭一邊訴說,內容主要還是集中在檢討和悔恨上,附帶表示她“要走”。深更半夜的,盲人宿舍裡的動靜畢竟太大了,頭頂上的樓板咚的就是一下。顯然,樓上的住戶動怒了。似乎是擔心這一腳不能解決問題,樓上的住戶附帶又補了一腳。空曠的聲音在宿舍裡盪漾。聲音迴盪在沙復明的耳朵裡,同樣迴盪在張宗琪的耳朵裡。
張宗琪突然唬下臉來,大聲說:“大家都聽到了沒有?還有完沒完了!還講不講社會公德!都回去,所有的人都回去!”
金大姐沒敢動,她看了張宗琪一眼,他的臉鐵青;又看了沙復明一眼,他的臉同樣鐵青。金大姐回過頭,她的目光意外地和高唯對視上了。高唯的眼睛很漫長地閉了一下,再一次睜開之後,和金大姐對視上了。就在一大堆的盲眼中間,四隻有效的眼睛就這樣對在了一起。四隻有效的眼睛都很自信,都在挑釁,當然,都沒底。好在雙方卻在同一個問題上達成了默契,在各自的房門口,在四隻眼睛避開的時候,都給對方留下了一句潛臺詞:
那就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