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復明說:“我學的是盲文。”為了把這個問題弄清楚,也為了使談話能夠走向深入,他問清楚女孩子的姓名,同樣摸出了一塊冰,捂在掌心。冰化了,開始流淌。沙復明伸出他的食指,鄭重其事了。他在桌面上“寫”下了“向天縱”這三個字,其實是一些水珠,是大小不等的小圓點。
向天縱望著桌面,桌面上是雜亂卻又有序的水珠。這就是她了。這就是她的姓和名了。向天縱向左歪過腦袋,看,向右歪過腦袋,看。多麼古怪的語言!他們一直在說話,可是,沙復明使用的其實是“外語”。這感覺奇妙了,有趣了,多好玩哦,是羅曼蒂克的場景,可遇不可求。向天縱用雙手一把捂住沙復明的臉,在酒吧裡喊了起來:“你真——酷哎!”
沙復明對語氣的理解力等同於他對語言的理解力。他從向天縱的語氣裡把所有的自信都找回來了。更何況他的臉還在向天縱的手心裡呢。沙復明直起脖子,咳嗽了一聲,要咧開嘴笑。因為擔心被向天縱看見,即刻又止住了。這很難,可沙復明用他無比堅強的神經控制住了,他做到了。笑是一個好東西,也是一個壞東西,好和壞取決於它的時機。有時候,一個人的笑容會使一個人喪失他的尊嚴。沙復明絕對不能讓自己失去尊嚴。沙復明故作鎮定,再一次開口說話了。這一次的說話不同於一般,幾乎就是一場學術報告:
“這是一種很年輕的語言,它的創造者姓黃,叫黃乃。黃乃你也許不知道,但他的父親你一定知道,那就是我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民主革命家、辛亥革命重要的領導人,黃興。黃乃是黃興最小的兒子。他是一個遺腹子。”
“黃乃在年輕的時候喜歡足球,由於踢足球受傷,黃乃失去了他的右眼。1949年,左眼視網膜脫落,從此雙目失明。”
“敬愛的周恩來總理對黃乃的病情十分關心,1950年,敬愛的周恩來總理把黃乃送到了蘇聯,準確地說,前蘇聯。終因發病過久,醫治無效。”
“黑暗使黃乃更加懂得光明的意義,他想起了千千萬萬的盲人是多麼地需要一種理想的文字來學習文化、交流思想啊。但是,當時的中國流傳著兩種盲文,都有很大的缺陷,黃乃下定了決心,決定創造一種嶄新的盲文。”
“經過無數次的試驗、失敗、改進,1952年,黃乃研究出了以北京語音為標準、以普通話為基礎的拼音盲文體系,第二年,獲得了國家教育部的批准,並在全中國推廣。”
“由於有了盲文,所有的盲人一下子有了眼睛,許多盲人成了教師、作家和音樂家。鄭州有一位盲姑娘,叫王虹,經過艱苦的努力,最終成了廣播電臺的節目主持人。”
沙復明其實不是在講話,而是背誦了。——這些話他在課堂上聽過多少遍了?除了“準確地說,前蘇聯”是他臨時加進去的,其他的部分他已經爛熟於心。沙復明怎麼能僅僅侷限於背誦呢?他說:
“中國的盲文其實就是拼音,也就是拉丁化。五四運動之後不少學者一直在呼籲漢語的拉丁化,很遺憾,後來沒有實施。如果實施了,我們在語言學習上起碼可以節省二分之一的時間。只有我們盲文堅持了漢語拉丁化的道路。盲文其實很科學。”
這才是沙復明最想說的。最想說的說完了,沙復明十分恰當地停止了談話。該把說話的機會讓給別人了。
“你怎麼這麼聰明?”
向天縱的語調抒情了。沙復明感覺到了向天縱對自己的崇敬。他的身體像一個氣球,被氣筒撐起來了,即刻就有了飄飄欲仙的好感受。十六歲的沙復明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算是回答了。想了想,不合適,就改了一句,十分認真地說:“我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
酒吧裡的背景音樂像遊絲一樣,繚繞著,糾纏著,有了揮之不去的纏綿。就在這樣的纏綿裡,向天縱做出了一個出格的舉動,她放下沙復明,拉起沙復明的手,把它們貼到自己的面龐上去了。這一來其實是沙復明捂著向天縱的面龐了。沙復明的手不敢動。沙復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不敢動。還是向天縱自己動了,她的脖子扭動了兩下,替沙復明完成了這個驚心動魄的撫摸。
就在酒吧的不遠處,左前方,一個角落裡頭,正坐著一個無比高大的高中男生。他是第十四中學籃球隊的主力中鋒,他的懷裡歪著一個桃紅柳綠的小女生。這是沙復明不可能知道的。主力中鋒的懷抱在四天之前還屬於向天縱,但是,它現在已經被一個“不知羞恥的女人”給霸佔了。向天縱的心口正在流血,她不服輸。她要有所行動。向天縱就是在“有所行動”的路上遇見沙復明的,想都沒有想,一把就把沙復明的手拉過來了。她一定要拉著一個男生出現在主力中鋒的面前。
向天縱的耳朵“在聽”沙復明,可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左前方。她一直都盯著那一對“狗男女”。主力中鋒正望著窗外。向天縱的眼睛卻在挑釁。而桃紅柳綠的“小女人”也在挑釁。但是,這挑釁是可愛的,她們的目光都沒有表現出咄咄逼人的氣勢,相反,內容是幸福的,柔和的。她們在競賽,這是她們的奧林匹克。她們就是要比較一下,看看誰的目光更柔、更輕、更媚,一句話,她們在比誰更快樂、更幸福。作為一個勝利者,“小女人”的目光更為妙曼,是嫵媚的姿態,還有“煙籠寒水月籠沙”的勁頭。向天縱怎麼能輸給她?向天縱就不看這個小妖精了,她轉過目光,凝視著沙復明,她的目光越來越迷濛了,已經到了痴迷的地步,是排山倒海般的心滿意足。——跟我來這一套,你還嫩了點,少來!你的眼睛那麼閃亮全是因為你的隱形眼鏡,別以為我不知道!
沙復明看不見,但是,這不等於說,他對情意綿綿毫無知覺。他知道的。他所不知道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左前方的秘密。幸福就這麼來了,猝不及防。
“逃課好不好?”
“好。”
“你開心不開心?”
沙復明動了動嘴唇,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要讓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描述現在的心境是困難的。沙復明的腦子亂了,但是,還沒有糊塗。沒糊塗就記得唐詩。沙復明說:“此情可待成追憶。”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氣,對自己的回答分外滿意。
向天縱靠在了沙復明的懷裡,說:“我就想這麼坐下去。一輩子。”
沙復明往嘴裡送了一塊冰。他把冰含在嘴裡。他的嘴在融化,而冰塊卻在熊熊燃燒。
沙復明一直都不知道他的愛情是從哪裡來的,又到哪裡去了。他的愛情並沒有在酒吧裡持續“一輩子”,他可憐的“小愛情”只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然後,沒了。徹底沒了。兩個多小時,短暫的時光;兩個多小時,漫長的歲月。兩個多小時之所以可以稱之為“歲月”,沙復明還是在後來的日子裡體會到的。他的愛情再也沒有了蹤影,無疾而終。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沙復明只有“追憶”,只有夢。在沙復明的夢裡,一直有兩樣東西,一樣是手,一樣是冰。手是纏繞的,嫋娜的,天花亂墜的,淙淙作響的;突然,它就結成了冰。冰是多麼的頑固,無論夢的溫度怎樣的偏執,冰一直是冰,它們漂浮在沙復明的記憶裡,多少年都不肯融化。讓沙復明永遠也不能釋懷的是,那些冰始終保持著手的形狀,五指併攏在一起,沒有手指縫。沙復明再怎麼努力也找不到攙扶的可能。水面上漂滿了手,冰冷,堅硬,浩浩蕩蕩。
兩個多小時的“小愛情”對沙復明後來的影響是巨大的。他一直在渴望一雙眼睛,能夠發出目光的眼睛。他對自己的愛情與婚姻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一定要得到一份長眼睛的愛情。只有眼睛才能幫助他進入“主流社會”。
沙復明的婚姻就這樣讓自己拖下來了。眼睛,主流社會,這兩個關鍵詞封閉了沙復明。它們不再是婚戀的要求,簡直就成了信仰。人就是這樣,一旦有了信仰,他就有決心與毅力去浪費時光。
一般來說,盲人在戀愛的時候都希望找一個視力比自己好的人,這裡頭既有現實的需要,也有虛榮的成分。這一點在女孩子的這一頭更為顯著了,她們要攀比。一旦找到一個視力正常的健全人,絕對是生命裡的光榮,需要額外的慶祝。
沙復明不虛榮。他只相信自己的信仰。沒有眼睛,他願意一輩子不戀愛,一輩子不娶。可是,在“美”的面前,他的信仰無力了。信仰是一個多麼虛妄的東西,有時候,它的崩潰僅僅來自於一次內心的活動。
內心的活動不只是內心的活動,它還有相匹配的行為。利用午飯過後一小段清閒的時光,沙復明來到休息廳的門口,敲了敲休息區的房門。沙復明說:“都紅。”都紅站起來了。沙復明說:“來一下。”公事公辦了。
“來一下”幹什麼,沙復明也不交代,只坐在推拿床上,不動。都紅又能做什麼呢?站在一邊,也不動。都紅是有些擔憂的,老闆最近一些日子一直悶悶不樂,會不會和自己有什麼瓜葛?她還不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正式員工呢。都紅便把近幾天的言談和舉止都捋了一遍,沒有什麼不妥當,心裡頭也就稍稍放寬了些。都紅說:“老闆,放鬆哪兒?”
老闆就是不說話,也沒有指定都紅去放鬆哪兒。都紅一點都不知道,沙復明的胳膊已經抬起來了,兩隻手懸浮在半空。它們想撫摸都紅的臉。它們想在都紅的臉上驗證並認識那個叫做“美”的東西。那雙手卻始終在猶豫。不敢。沙復明最終還是抓住了都紅的手。都紅的手冰涼。卻不是冰。沒有一點堅硬的跡象。柔軟了。像記憶裡的感動。都紅的手像手。一共有五個手指頭。沙復明一根又一根地撫摸,沙復明很快就從都紅的手上得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新發現:都紅的手有四個手指縫。沙復明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想,他的手指已經插到都紅的手指縫裡去了。原來是嚴絲合縫的。到了這個時候沙復明終於意識到了,不是都紅的手冰涼,而是自己的手冰涼。卻融化了。是自己的手在融化,滴滴答答。眼見得就有了流淌和奔湧的跡象。
沙復明孟浪了,突然拽過都紅的手。他要搶在融化之前完成一項等待已久的舉動。他把都紅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腮幫子上。都紅不敢動。沙復明的腦袋輕輕的一個搖晃,都紅就撫摸他了。都紅是多麼的暖和啊。
“老闆,這樣不好吧。”
這是一個多麼漫長的夢,穿越瞭如此不堪的歲月。原來就在這裡。一步都不曾離開。
“留下吧”,沙復明說,“都紅,永遠留下。”
都紅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全是汗。都紅說:“沙老闆,這不成交易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