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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都紅 (第2/2頁)

手機卻響了。季婷婷把手機送到耳邊,卻是都紅的聲音。都紅說:“婷婷姐,我都知道了,沒事的。”

“你在哪兒?”

“我在衛生間裡。”

“你幹嗎不出來和我說話?”

都紅停頓了一會兒,輕聲說:“我還是在衛生間裡頭待一會兒吧。”

季婷婷越發不知道怎麼說好了,隔了半天,說:“南京有個中山陵,你知道的吧?”

都紅沒有說知道,也沒有說不知道,都紅說:“婷婷姐,沒事的。”

季婷婷的心口突然就是一陣緊。都紅這樣文不對題地說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的心早已經亂了。都紅此時此刻的心情季婷婷能夠理解,這畢竟是都紅第一次出門遠行哪。對一個盲人來說,天底下最困難的事情是什麼?是第一次出門遠行。尤其是一個人出門遠行。這裡頭的擔心、焦慮、膽怯、自卑,都會以一種無限放大的姿態黑洞洞地體現出來,讓人怕。這怕是虛的,也是實的,是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看你撞上什麼了。盲人的怕太遼闊了,和看不見的世界一樣廣袤,怕什麼呢?不知道。都紅偏偏就是這樣不走運,第一腳就踩空了。是踩空了,不是跌倒了,這裡頭有根本的區別。跌倒了雖然疼,人卻是落實的,在地上;踩空了就不一樣了,你沒有地方跌,只是往下墜,一直往下墜,不停地往下墜。箇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驚悸。

季婷婷把手機握得緊緊的。她到底是個過來人,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當天夜裡季婷婷讓都紅擠在了自己的床上。床太小,兩個人都只能側著身子。起初是背對背,只躺了一會兒,季婷婷覺得不合適,翻了個身,面對著都紅的後背了。既然說不出什麼來,那就撫摸撫摸都紅的肩膀吧,好歹是個安慰。

都紅也翻了個身,抬起胳膊,想把胳膊繞到季婷婷的後背上,一不小心,卻碰到季婷婷的胸脯上去了。都紅把手窩起來,做成半圓的樣子,順勢就捂了上去。都紅說:“你的怎麼這麼好啊?”這不是一個好的話題。但是,對於沒話找話的兩個女人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很不錯的話題了。季婷婷也摸了摸都紅的,說:“還是你的好。”季婷婷補充說:“我原先真是挺好的,現在變了,越長越開,都分開了。”都紅說:“怎麼會呢?”季婷婷說:“怎麼不會呢?”都紅就想,自己也有分開的那一天的吧。季婷婷卻把嘴唇一直送到都紅的耳邊,悄聲說:“有人摸過沒有?”都紅說:“有。”季婷婷來勁了,急切地問:“誰?”都紅說:“一個女色鬼,很變態的。”季婷婷愣頭愣腦的,還想了一會兒,這才弄明白了。一明白過來就捉住都紅的乳頭,兩個指頭猛地就是一捏。季婷婷的手指頭沒輕沒重的,都紅疼死了,直哈氣。季婷婷的手實在是太沒輕沒重了。

就這麼嬉戲了一回,都紅也累了,畢竟抑鬱,很快就睡著了。睡著了的都紅老是往季婷婷的懷裡拱,肩膀那個部位還一抽一抽的。盲人的不安全感是會咬人的,咬到什麼程度,只有盲人自己才能知道。季婷婷便把都紅摟住了,這一樓,季婷婷睡不著了。季婷婷第一次面試的時候是在北京,十分鐘不到就給人打了回票。季婷婷是記得的,她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往下墜,一直在往下墜,不停地往下墜。然而,季婷婷畢竟是幸運的,趙大姐就是在那樣的時候出現了,她幫助了她。季婷婷對趙大姐永遠有說不盡的感謝,一直想報答她。又能報答什麼呢?似乎也沒有什麼可以報答的。季婷婷能做的也就是幫別人,像趙大姐所關照的那樣,一個幫一個,一個帶一個。季婷婷做到了麼?沒有。季婷婷怎麼也睡不著了。

季婷婷後悔得要命。事情沒有辦好。都紅怎麼辦呢?季婷婷只能摟著都紅,心疼她了。

無論如何,明天得把都紅留住。去不去東郊再說,讓她在南京歇一天也是好的。還是帶都紅去一趟夫子廟吧,逛一逛,吃點小吃,最後再給她備上一份小禮物。一句話,一定要讓都紅知道,南京絕對不是她的傷心地。這裡有關心她的人,有心疼她的人。她只是不走運罷了。這麼一想季婷婷就不太敢睡,起碼不能睡得太死,絕對不能讓都紅在一清早就提著行李走人。

季婷婷到了下半夜才入睡,一大早,她卻睡死了。不過,她所擔心的事情卻沒有發生。一覺醒來,都紅表態了,中山陵她不去,夫子廟她也不去。態度相當的堅決。都紅說,她還是想“陪著婷婷姐”到推拿中心去。季婷婷誤會了,以為都紅這樣做是為了不耽擱她的收入,好歹也是一天的工錢呢。等來到了推拿中心,季婷婷發現,不是的。她季婷婷小瞧了這個叫都紅的小妹妹了。

都紅換了一件紅色的上衣。她跟在季婷婷的身後,來到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當著所有人的面,突然喊了一聲“沙老闆”。都紅說:“沙老闆,我知道我的業務還達不到你的要求,你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行不行?我就打掃打掃衛生,做做輔助也行。我只在這裡吃三頓飯。晚上我就和婷婷姐擠一擠。一個月之後我如果還達不到你的要求,我向這裡的每一個人保證,我自己走人。我會在一年之內把我的伙食費寄回來。希望沙老闆你給我這個機會。”

都紅一定是打了腹稿了。她的語氣很膽怯,聽上去有些喘,還夾雜了許多的停頓,這一席話她差不多就是背誦下來的。然而,都紅自己並不知道,她的舉動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都紅膽戰心驚地展示了她骨子裡氣勢如虹。

沙復明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一個局面。如果都紅是一個健全人,她的這一席話就太普通了,然而,都紅是一個盲人,她的這一席話實在不普通。盲人的自尊心是駭人的,在遭到拒絕之後,盲人最通常的反應是保全自己的尊嚴,做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派頭。都紅偏偏不這樣。沙復明被震驚了。沙復明當即就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在同樣的情況下,你自己會不會這樣做?答案是否定的。然而,都紅這樣做了,沙復明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相反,他驚詫於她的勇氣。看起來盲人最大的障礙不是視力,而是勇氣,是過當的自尊所導致的弱不禁風。沙復明幾乎是豁然開朗了,盲人憑什麼要比健全人揹負過多的尊嚴?許多東西,其實是盲人自己強加的。這世上只有人類的尊嚴,從來就沒有盲人的尊嚴。

“行。”沙復明恍恍惚惚地說。

沙復明天生就是一個老闆,有他好為人師的一面。他真的開始給都紅上課了,盡心盡力的。而都紅,則學得格外的努力。說到底盲人推拿也不是彈鋼琴,還是好學的,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學問,也不需要什麼了不得的大智慧。都紅只是“不通”,在認識上有所偏差罷了。沙復明嚴肅地告訴都紅,穴位呢,一下子找不準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要聰明一些。你要嘗試著留意客人的反應。喏,這是天中穴,一個痛穴。沙復明現身說法了,一下子就把都紅的天中穴給摁住了,大拇指一發力,都紅便是一聲尖叫。沙復明說,你看看,你有反應了吧?客人也一樣。他們會發出一些聲音,再不然就是擺擺腿。——這些反應說明了什麼?說明你的穴位找準了。你要在這些地方多用心思。

——不要擔心客人怕疼。擔心什麼呢?你要從客人的角度去認識問題。客人是這樣想的:我花了錢請你來做推拿,一點也不疼,不等於白做了?人都是貪婪的,每個人都喜歡貪便宜,各有各的貪法。對有些客人來說,疼,就是推拿;一點不疼,則是異性按摩。所以呢,讓他疼去,別怕。疼了他才高興。如果客人叫你輕一點,那你就輕一點。這個時候輕,他就不會懷疑你的手藝了。

都紅在聽。都紅髮現,語言也有它的穴。沙復明是個不一般的人,他的話總能夠把語言的穴位給“點”到,然後,聽的人豁然開朗。都紅很快就意識到了,她的業務始終過不了關,問題還是出在心態上。她太在意別人了,一直都太小心、太猶豫。不敢“下手”。怎麼能把客人的身體看作一架鋼琴呢?客人的身體永遠也不可能是一架鋼琴,該出手時一定要出手。他壞不了。下手一定要重。新手尤其是這樣。下手重起碼是一種負責和賣力的態度。如果客人喊疼了,都紅就這樣說:“有點疼了吧?最近比較勞累了吧?”這樣多好,既有人際上的親和,又有業務上的權威,不愁沒有回頭客的。說白了,推拿中心就是推拿中心,又不是醫院,來到這裡的人還不就是放鬆一下?誰會到這裡來治病?一個人要是真的生了病,往推拿中心跑什麼,早到醫院去了。

依照沙復明原來的意思,好好地調教都紅一段日子,往後怎麼辦,完全看她的修行了。沙復明只要做到問心無愧就可以。行,留下來,不行,都紅也不至於讓沙復明白白地養活她。不至於的。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沙復明去了一趟廁所,都紅上鍾去了。沙復明把前臺高唯叫到了一邊,問:“誰讓你安排的?”高唯很委屈,說:“是客人自己點的鐘,我總不能不安排吧?”沙復明不吭聲了,後悔自己不該有這樣的婦人之仁。都紅的爛手藝遲早要砸了自己的小招牌。“沙宗琪推拿中心”可也是剛剛才上路,口碑上要是出了大問題,如何能拉得回來?

不可思議的不是都紅上鍾。不可思議的是,都紅的生意在沙復明的眼皮子底下一點一點興旺起來了。清一色是客人點的鐘。慢慢地居然還有了回頭客。沙復明當然不便阻攔,客人點了她,還回頭了,他一個當老闆的,總不能從學術的角度去論證自己的推拿師不行吧。沙復明不放心,悄悄做了幾回現場的考察,都紅不只是生意上熱火朝天,和客人相處得還格外的熱乎。怎麼會這樣的呢?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答案令沙復明大驚失色,都紅原來是個美女,驚人的“漂亮”。關於推拿師們的“長相”,沙復明多少是瞭解的,他聽得多了。客人們閒得無聊,總得做點什麼,又做不了,就說說話。其實都是扯鹹淡了。有時候免不了也會讚美一番推拿師們的模樣,身材,還有臉蛋。老一套了。無非是某某某推拿師(女)“漂亮”,某某某推拿師(男)“帥氣”。沙復明自己還被客人誇過“帥氣”呢,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會往心裡去。退一步說,就算客人們說的都是真話,某某某(女)確實是個美女,沙復明反正也看不見,操那份心做什麼?他才不在乎誰“漂亮”誰“不漂亮”呢。把生意做好了,把客人哄滿意了,你就是“漂亮”。

這一天來了一撥特殊的客人,是一個劇組,七八個人,一起擠在了過道里。領頭的是一個五十開外的男子,嗓音很渾,一口地道的京腔。大夥兒都叫他“導演”。導演是怎樣的人物,沙復明知道。雖說是過路客,沙復明還是做出了一個決定,給予導演與劇組最優質的服務。他親自詢問了人數,派出了推拿中心的所有精英,當然,他自己倒沒有親自出馬,卻把另外一位老闆張宗琪也安排進去了。推拿中心的面積本來就不大,七八個人一起擠進來,浩浩蕩蕩的了,“沙宗琪推拿中心”頓時就洋溢起生意興隆的好氣象。沙復明的心情好極了。把客人和推拿師成雙成對地安頓好了,沙復明搓著手,來到了休息區,說:“拍電視劇的,拍過《大唐朝》,你們都聽說過吧?”

《大唐朝》,都紅聽說過。還“看”過一小部分。音樂一般,主題曲《月比太陽明》倒還不錯。都紅正坐在桌子的左側,臉對著沙復明,兩隻手平放在大腿上,微笑著。說起都紅的“坐”,她的“坐”有特點了。是“端坐”。因為彈鋼琴的緣故,都紅只要一落座,身姿就繃得直直的,小腰那一把甚至有一道反過去的弓。這一來胸自然就出來了。上身與大腿是九十度,大腿與小腿是九十度。兩肩很放鬆,齊平。雙膝併攏。兩隻手交叉著,一隻手覆蓋著另一隻手,閒閒靜靜地放在大腿上。她的坐姿可以說是鋼琴演奏的起勢,是預備;也可以說,是一曲幽蘭的終了。都紅“端坐”在桌子的左側,微笑著,其實在生氣。她在生沙老闆的氣,同時也生自己的氣。沙老闆憑什麼不安排她?她都紅真的比別人差多少麼?都紅不在意一個鐘的收入,她在意的是她的臉面。但是都紅有一個習慣,到了生氣的時候反而能把微笑掛在臉上。這不是給別人看的,是她內心深處對自己的一個要求。即使生氣,她也要儀態萬方。

都紅微笑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這就是說,她生了一個小時的氣。一個小時之後,導演帶著他的人馬浩浩蕩蕩地出來了。導演似乎來了一股特別的興致,他想在推拿中心走一走,看一看。說不定下一次拍戲的時候用得上呢。沙復明就把導演帶到了休息區。推開門,沙復明說:“導演來看望大家了。大家歡迎。”休息區的閒人都站立起來了,有幾個還鼓了掌。掌聲寥落,氣氛卻熱烈,還有點尷尬。主要是大夥兒有點激動。他們可是“劇組”的人哪。

都紅只是微笑,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起身。導演一眼就看到了都紅。都紅簡直就是一個剛剛演奏完畢的鋼琴家。他站住了,不說話,卻小聲地喊過來一個女人。沙復明就聽見那個女人輕輕地“啊”了一聲。是讚歎。沙復明當然不知道這一聲讚歎的真實含義:都紅在那個女人的眼裡已經不再是鋼琴家了,而是一個正在加冕的女皇。親切,高貴,華麗,一動不動,充滿了肅穆,甚至是威儀。沙復明不知情,客客氣氣地說:“導演是不是喝點水?”導演沒有接沙老闆的話,卻對身邊的一個女人低語說:“太美了。”女人說:“天哪。”女人立即又補充了一句:“真是太美了。”那語氣是權威的,似科學的結論一樣,毋庸置疑了。沙復明不明所以,卻聽見導演走進了休息區。導演小聲問:“你叫什麼?”漫長的一陣沉默之後,沙復明聽到了都紅的回答,都紅說:“都紅。”導演問:“能看見麼?”都紅說:“不能。”導演嘆了一口氣,是無限的傷嘆,是深切的惋惜。導演說:“六子,把她的手機記下來。”都紅不卑不亢地說:“對不起,我沒有手機。”沙復明後來就聽見導演拍了拍都紅的肩膀。導演在門外又重複了一遍:“太可惜了。”沙復明同時還聽到了那個女人進一步的嘆息:“實在是太美了。”她的嘆息是認真的,嚴肅的,發自肺腑,甚至還飽含了深情。

浩浩蕩蕩的人馬離開了。剛剛離開,“沙宗琪推拿中心”再一次安靜下來了。說安靜不準確了。這一回的安靜和平日不一樣,幾乎到了緊張的地步。所有的盲人頃刻間恍然大悟了,他們知道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他們”中間有一位大美女。驚若天人。要知道,這可不是普通客人的普通戲言。是《大唐朝》的導演說的。是《大唐朝》的導演用普通話嚴肅認真地朗誦出來的。簡直就是臺詞。還有證人,證人是一位女士。

當天夜裡,推拿中心的女推拿師們不停地給遠方的朋友們發簡訊,她們的措辭是神經質的,彷彿是受到了驚嚇:——你知道嗎?——我們店有一個都紅,——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她們一點都不嫉妒。被導演“看中”的美女她們怎麼可能嫉妒呢?她們沒有能力描述都紅的“美”。但是,沒關係。她們可以誇張。實在不行,還可以抒情。說到底,“美”無非是一種驚愕的語氣。她們不是在說話,簡直就是在詠歎,在唱。

這是一個嚴肅的夜晚。沙復明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都紅。卻不成形。有一個問題在沙復明的心中嚴重起來了。很嚴重。

什麼是“美”?

沙復明的心浮動起來了,萬分的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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