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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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泰弘祖師……”
心緒震悚間,山長把這句話說出了口。再沒有比這更詭異的“說話”體驗了,他心中翻湧的聲音彷彿撕開了血肉,破體而出,片刻後,那共鳴才傳遞到僵死的喉嚨中。
他感到自己的身軀,或者說陣法中的神魂,全然被控制在對方之手。他剛剛只是無意間奪取了一絲權力,反過來迫使自己張口,次序顛倒之間荒謬難言。
“這還差不多,你總算知道要掙紮了。”
在山長死死盯著他看時,“泰弘”擺了擺手:“就此罷休,想必你也不會甘心。”
山長還想質問,但剛才那短暫的掌控已經消失了,他的念頭無論如何都難以化作聲音。“泰弘”還有餘暇指點他:“這樣不夠。我不介意留給你開口說話的餘地,但這也要你自己爭取才行。”
突然間,一絲清明流入山長的思緒,他領悟了這個幻影所說的意思。然而看清事實,只讓他迎來了更深的絕望。
他一瞬間明白了自身所處的情形——千萬條金光流瀉的絲線穿透他模糊的輪廓,將他神魂的每一寸都置於精密的操縱之下。這個頂著泰弘祖師面貌的幻影,藉由掌控他這個位於陣心的主持者,把整座陣法納入手中。
此刻他已淪為用以主導陣法的傀儡,身魂皆為對方徹底控制,恐怕就連心中的細微念頭,也會暴露無遺。
但思考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他不去細思對方的評判,即使他清楚那些話確實直指要害,毫不留情地將他剖開,他也不願順著這個想下去,那隻會遂人所願,把他自己的心神攪亂,非要自省的話,不如留到一切結束之後。
他將散亂的念頭彙集起來,他想知道……對方的來歷,這個幻影究竟從何而來?這絕不會是衡文舊時秘文的遺留,在它奪取了陣法的掌控,將他壓制時,就已經證明對方是個真正的神魂,或許正來自一名修為極其精深的修士。
如此完整堅固的神魂必然寄託於軀體,這個人的本體一定就在能夠接觸到陣法的地方。若是能找到他的位置,說不定還有一絲扭轉局面的機會……
可是,以他對陣法的瞭解,他怎麼都想不出繞開陣心也能遁入其中的辦法。
山長不禁想起了那個透過黎暄聯絡上衡文的散修,如今陣法的大半構架都源於這個人獻上的古籍。他對這散修多有提防,數次遣人探查他的蹤跡,其中大都是暗中進行,黎暄或許有猜到一些,但也無傷大局。結果是,這人確實只是個道行稀鬆平常的散修,後來甚至很少離開延國,專心躲在慶侯身邊,鼓弄凡世間的榮華富貴。
他也是這陰謀中的一枚棋子嗎?是幕後主使者操縱他推動了之後的事情,最終只為了謀奪衡文的陣法根基?
“你想的有些太偏了。”仍有著泰弘外貌的幻影突然說,“需要我提醒你一下麼?現在對你而言,應該考慮的只有一件事:到底是堅持儲存自我,更能對我造成阻礙呢,還是說果斷地自盡,才能斷絕我掌握陣法的機會?”
山長沉默著,連心中游移的念頭都停下了。他已經沒有餘力對此感到屈辱,但就算放下所有一切,這也還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對錯都只有一次。”幻影不緊不慢地說,“倘若你執意要粉碎自己的神魂,現在也許還來得及。我相信你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若是能挽救危局,赴死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這究竟是否正合我意,你現在還不能辨別……也就是說,即使這個機會始終都在,你也總是無法下定決心。”
他將山長心中的猶豫攤開得一清二楚。說完,他甚至稍稍放鬆了控制,給了對方說話的機會。
只是略一轉念,透過神魂的絲線就讓山長感到萬箭穿心。他定了定神:“你大費周折,不會只是想毀滅衡文而已吧?無論你想用這陣法做什麼,如果衡文能夠保全,我都願為你驅使。”
“不錯。”那幻影說,“我也承認這樣最明智。但恕我直言,你覺得自己放下掌門尊嚴,已經犧牲良多,我卻不需要這樣忍辱負重的順從。你不會真正地屈服,這是理所當然,所以也就不必提了。”
當他話音落下,山長眼前忽然暗了下去。他隨即發覺他正從高處俯瞰著地底的法陣正體,目光在纖絲上飄動時,他看到了仍然端坐在陣心的自己,也看到了侍立在側的黎暄。
一條耀眼的絲線從陣中垂下,從頭頂與黎暄相連,而他本人還像是毫無所覺一般,只是面帶擔憂,時不時朝師父這裡看上一眼。
不知不覺,他的神情中染上了疑惑,像是有了什麼略微奇怪,但又應當照做的念頭一樣,舉步走向陣心所在的石臺邊緣。
“……你要怎樣才能放過他?”
山長竭力抑制想要懇求的沖動,他已經完全領會了對方那超然的冷酷,知道什麼求饒都不能動搖,因而他只是徒勞地試圖曉之以理,“他在布設陣法中居功甚偉,通曉諸事,是不可多得的幫手……”
“也就是說,他現在沒什麼用處了。”幻影道。
黎暄朝著石臺外邁出,自始至終,他的臉上都沒有什麼抗拒之色,彷彿這是他自然而然的決定。那倒下的身影頓時融於黑暗中,一聲悶響,陣法的絲線中無波無痕。
痛楚像刮刀擦破紙面一樣,使那處於束縛之中的神魂猛烈地顫動。山長不知道,如果在平日裡目睹弟子之死,他會不會不顧儀態地嘶聲叫喊,想來為了顧全門派威嚴,多半是不會的。但現在,他還是在心緒之中聽到了那聲尖厲的哀鳴。
“你忘了嗎,這裡沒有那麼高,他也不會摔死。”幻影的語氣平淡無奇,“但這對你來說很難接受嗎?你也一直在驅使他為你奔走,即使在你的預計中,重鑄根基的謀劃總會被仙門察覺,這個牽涉最深的弟子不可能免於清算,他想要藉此晉身的夢想終究是鏡花水月。完成了他的使命,沒了用處,他最後也還是會被拋棄,就像這樣,朝著深淵走下去。莫非你沒有想到過這樣的結果?”
“他只是奉命行事。”山長聽到自己說,“我將承擔罪責……”
“也許你能讓他少些懲處,但他也不可能繼任你的位置了。”幻影說,“都到了這時候,你還要說你不是把執掌大權當做是誘餌吊在他前頭嗎?”
許久,山長沒有再說話,他的心緒中也是一片死寂。當他再次開口時,語調平靜了下來:“你特地花這些工夫來羞辱我,總不會是毫無用處。想必你還有別的招數,我倒想知道,你還要給我這個已無還手之力的人演些什麼?”
幻影輕笑了一聲,聽著讓人分外惱火。山長的視野裡仍是幽暗的地底,並沒有看到幻影在他面前的模樣,可他笑聲好像就是從他心底裡響起來的。
“你說你沒有還手之力,無從掙紮,真就如此嗎?”幻影說道,“這未必關乎修為,更非天賦不足。神魂交鋒,便是生死決勝,縱使處於比你百倍不利的境地,也有人能拔劍相爭。這只看意志高低,你圖謀萬全,卻失了鋒銳之心……那所謂誓死的決意,也沒有你以為的那樣堅定。”
話到這裡,那股遺憾之意也從他的語調中透了出來。山長眼前所見景象又是一變,他的目光彷彿化作千百份,映出了數不清的身影。
那其中,有他自小教導的親傳弟子,正從書卷中抬起頭。有那修行不輟的門中菁英,走出閉關的靜室,若有所感。有忙於庶務,勤懇勞碌多年,已現老態的執事,擱下寫了一半的文書,推門邁下臺階。也有那些剛剛結束晨課的新進門人,互相三兩結伴,沒有太多交談,卻不約而同地逆著平時的方向,朝著文德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