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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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君山筆尖一頓,一滴墨汁掉在銅鏡上,頃刻洇開山巒輪廓。
他擱下筆,斜過銅鏡,讓墨色一片片化為落花,四散飄開。勻淨的鏡面隨即重歸空白,看著鏡中映出的半張臉,他一翻手,把銅鏡扣了過來。
一室之內唯有凝滯的寂靜。四下裡的濛濛紫氣並不明顯,要不是盯著白牆,仔細看窗紙上的影子,也察覺不到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顏色。
只是那股異樣感覺一直都在,何況屋裡被關著的人又是個嫻熟的畫師。
書案上的大昀紫鏡擺得端正,就算把它拿起來摔兩下,籠罩在這裡的陣法也不會有什麼損傷。當然,這是毓秀門中備受尊崇的古物,更是他長年觀習道法的典範,他是不會做出這種無禮之事的……主要是無禮了也沒用。
孟君山退後一步,打量這一面被他畫得滿滿當當的牆壁。原先懸在當中的字幅已經被取下,留出了寬闊的地方可供揮灑,此時上面墨跡縱橫,代表陣法的簡筆圖紋鋪展開去,讓這白牆看著像一片漆黑的籬笆。
陣法一道,自有其奧妙之美,不過對於這種用來琢磨研習而信手打出來的草稿,他也不能昧著良心說這一片烏漆麻黑的東西很好看。
被困在屋中後,他幾番嘗試,總算解除了身上的束縛,不至於一直呆坐在椅子裡。但要破陣而出就是另一回事了,在這布設得殊為精巧的陣法之中,與他本門功法同出一源的大昀紫鏡充當了那枚鑰匙,如同繁複機關裡最後的一道鎖扣,將他死死地鎖在裡頭。
銅鏡法器和他心神相連,受此壓制,這會真就變成了一面鏡子,連想要用它演化陣法都難以做到。在這關頭,他竟然就只剩下了案上的筆墨可用。
師父離開後,外面的情形究竟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光是想想就讓人心焦不已。但此時的煩亂別無用處,要緊的是怎麼從這裡出去。
他決不會束手等待,這一點師父當然也清楚,正因如此,才會用這一時間根本無法解開的陣法困住他。拋開其他不談,這種狀況他倒是挺熟悉,小時候他十分頑劣,總是閑不住,有時師父就會出一道難題讓他破解,每次都能讓他安靜個好幾天。
他苦中作樂地想,或許從出師之後,這已經是他能從師父那裡得到的最難的一道題了吧。
對著牆上的墨跡,他沉下心神,仔細推算,偶爾也要喚來水流,擦除幾段字跡和線條。這些勉強禦起的術法能吸走一大半的墨色,但還是有痕跡殘留在牆裡,導致這面陣型越擦越糊,越糊越黑。
昔日遊歷天下時,他和許多初出茅廬的文人墨客一樣,很難抗拒在牆上題詩作畫的樂趣。那和落在紙上、鏡中乃至水面都不同的風雅,一度讓他著迷,直到年歲漸長,這種自以為瀟灑的行徑,也成了年少輕狂的例證。事到如今,早就回想不起那躍躍欲試的心情了。
等到脫困而出,就把這牆皮鏟掉,如此就不必把這麼難看的推算草稿留在世上,反正也沒人看得到……他這麼打定主意。
剛想到這裡,他就感覺後腦勺上被什麼東西給啄了一下。
這可讓孟君山吃了一驚,伸手捉去,捉住一縷涼意,拿過來看,掌心裡是一支秀雅的青玉簪。
看到的一瞬間,他下意識收緊五指,把這東西攏了起來。長簪一手遮不住,他另一隻手也扣過來,把露出的簪尾掩在裡頭。
大昀紫鏡還是靜靜躺在那裡,孟君山轉頭盯著它看,不禁有點心虛,總覺得在那紫氣之下,他的秘密好像也無所遁形了一樣。
過了片刻,見沒有絲毫動靜,他這才背過身去,低頭細看。
這枚玉簪得來後便被他慎重封存,小心收藏。倒不為別的,這畢竟是一件出自靜流主將之手的法器,盡管他好好檢查過,暫且沒發現埋了什麼隱藏的功效,照樣還是得謹慎處置。
依對方的說法,此物只用來傳信,最好的辦法應當是收藏在可靠地方,一旦需要時再去取來。但是……總而言之,玉簪如今仍舊被他隨身帶著。
孟君山提起袖子看了看,沒看出哪裡有損壞,至少它飛出來的時候沒有順便在哪裡戳個破洞。他翻過手,被他用指頭捏住的簪子仍在輕輕晃動。
世人皆知渚南之地産玉,濛山的翠玉卻鮮少外流,偶有見識廣博者,或許會在遊記裡提個一言半語。但只要親眼見上一次,就知道那些形容並沒有誇大其詞,如同他手裡的玉簪,沁綠中彷彿凝固著悠悠碧波。
孟君山卻不敢把它當尋常器物對待,說不準這東西什麼時候就會突然長出翅膀來。他觀察片刻,稍微鬆手,感覺它搖晃的幅度不算強烈,不像是很生氣的樣子。
想到它剛才還在敲他的腦袋,這樣看起來倒更像是種提醒。
他慢慢張開手,玉簪隨即浮起,轉了個方向,咻地飛向了另一側的窗戶。孟君山見過簪子將木頭藥箱釘穿的景象,不懷疑它的銳利和結實,不過這回它就未必能如願了。
果然,就見那道青影一頓,停在半空,簪尾指著的窗扇毫發無損。孟君山走過去,屈指敲了敲那個地方,一道淡淡的紫氣同樣把他擋了回來。
這一面的窗隔用了明瓦,雲紋欞花間泛著薄薄的珠光。孟君山想了想,還是在手中運起術法,對著窗戶比劃了一下。
困住他的是陣法,而不是這間屋子,因而他之前也沒打算鬧個牆倒屋塌,不但沒什麼用,還可能會招來不必要的注意,畢竟這池苑還是衡文的地盤。現在則不然,他覺得有必要看看外頭到底有什麼狀況。
一道黯淡的水光刺向窗戶,撞得紫氣彌散開來,卻未能穿破陣法的阻隔。孟君山嘖了一聲,手上一陣冰冷的劇痛,不加任何防備伸手去抓術法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大昀紫鏡的鎮壓之中,攻擊這陣法就相當於往他自己身上招呼,這滋味的確很不妙。他回想著剛才陣法傳來的反饋,正準備再試一次,忽然之間,眼前的窗扇裡突兀冒出了一截刀尖。
饒是他有所準備,還是吃了一驚。那一小段刀尖寒光閃爍,直戳進來,距離屋中紫氣的阻隔只差一分距離,卻終究沒有碰上。隨後,只見那刀尖往上挑去,切開窗欞就像切豆腐一樣輕松,劃了半圈之後,這整塊窗扇就被往後掀開,露出了一個拱形缺口。
缺口之外,有人說:“失禮了,孟師兄。”
玉簪在他手裡安靜了下來。孟君山用那隻還隱隱作痛的手捉住它,立刻湊到窗邊向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