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草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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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門大派中,要說和妖族最不對付的,除了毓秀就是衡文。與毓秀不同,衡文這裡追溯上去,其實更多是源自延國的風俗。
延國曾受妖族之亂,狐妖為禍宮廷的故事,延地隨處一個小童都能比比劃地講上一講。無論朝堂民間,上下似有共識,妖族就是不懷好心的東西,若見到蹤跡,要麼避而遠之,要麼趕緊上報仙師,滅除禍患才行。
孟君山遊歷多年,在此處停留時也聽過許多閑話軼聞。在他看來,厭惡妖族的觀念深植延國眾人心中,未嘗沒有各方推波助瀾的原因——不僅是顏面大失的前朝王族需要找回面子,連衡文在其中也有自己的心思。
以正清為例,他們有意當仙門中的引導者,便會盯著那些為禍的妖族對付。對三部這樣自有秩序的大族,自然是以平和為要,而對那些雖無靠山、但也沒幹什麼壞事的野生小妖,也不能仗勢嚴苛,須得大體維持一個公平的裁斷。
比起將妖族一概打成邪魔異類,這樣固然麻煩很多,可想要長久維護仙妖兩道的平衡,尋求相容的立場也必不可少。
衡文則是另一種情形。延國畢竟只是一地,衡文又不像正清那樣腰板梆硬,這樣的風氣反倒有利樹立。民間發現各種怪事,馬上想的就是請仙師照看;雖說可能大部分都是捕風捉影,小部分還是邪道修士在搞事,真正的妖族為害不見得那樣多,但一來二去,衡文的地位便愈加穩固。
這樣另有一個好處,就是小事上對妖族的處置,可以免受仙門中風向的擺布。凡有事情,大可推到延國本地的習俗上,即使是愛管閑事的正清,總不至於把延地的民風如何也算作是衡文的責任。
孟君山能看穿的道理,想必仙門也不止他一個人明白。不過衡文在延國多年,沒鬧出過什麼大亂子,旁人也無權置喙。
延國凡人眼中,衡文的金字招牌實實在在,足見他們這條路走得不錯。即使是像當年虎妖逞兇,叫衡文差點沒兜住,還是謝真出手收拾首尾那次,丟的也只是衡文在仙門中的面子,於民間的名聲倒是沒什麼損害。
“衡文取入世之道,至少也履行了他們的責任。”
一次與陸師叔喝酒時,聊到衡文,孟君山感慨道,“此地尋常凡人,對衡文也是誠心敬拜。”
陸師叔從邊陲小國來到延地,住的年頭也不算多,但比孟君山還是更瞭解一些當地事情。他笑道:“入世呢,也有入世的麻煩。仙門多數離群避世,正清的路子走起來也十分謹慎,不是沒有道理。單說一件:延國的高門大族中,尋鬼求妖的秘事常有,恐怕比別的地方還要多些。”
孟君山來了興趣:“怎麼說?”
“這些妖詭之事,從上到下的說辭都是禁絕,但禁的永遠都是聽話的人,禁不到那些老爺頭上。”陸師叔道,“何況明白人也清楚,妖族哪裡就是個個邪惡,就算是惡妖,也未必不能從中圖到些好處。”
“那也只是與虎謀皮吧。”孟君山頗不贊同。
他平日對妖族少有異類之見,底氣還是因為他身懷絕技,面對善者自然可以交往,碰上邪道也有還手之力。
凡人則比修行者天然弱勢,其實更安穩的做法還是離他們遠點,萬一倒黴點遇上惡人惡妖,連護住自己都難。
陸師叔哈哈一笑:“富貴險中求嘛。就說那《銀雲櫛櫛》的狐貍妃子,都知道她後來險使王朝傾覆,卻不提當年那延王還是皇子時,也是靠她的妖術才謀得大位。前後算起,還是這家夥賺了。”
孟君山一想也是:“以凡人而言,他倒也享了數十年的安樂。”
“所以說啊,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看來,全然是不同的面貌。”
陸師叔道,“仙門中人對這故事,要麼覺得該仔細監察妖族蹤跡,以免重蹈覆轍;要麼就是想著遇到這情形,自己該如何處置……”
孟君山想到他那個瑤山的師弟,他的感想就是:“幻魅之術用得巧妙,也可翻天覆地,總得準備些應對的手段才行。”
陸師叔接著道:“至於凡人,膽小的聽了,只想著妖族險惡,又怕又厭。可膽大的呢?他們看到的是,那個皇帝實實在在從狐妖手裡撈到了好處啊。”
他晃晃酒壺,發現空了。孟君山雖能讓壇子裡的酒飛過來,但當著師叔,他還是老實地起身去倒滿。
陸師叔夾了一筷子鹽漬小菜:“把狐妖之亂編成曲子來唱的這個延國,既是對妖族畏懼嫌惡的地方,也是對從妖族身上謀取榮華富貴而充滿夢想的土地,這兩者之間,可是沒有矛盾的。”
孟君山端著酒壺回來,說道:“那衡文總不會是吃幹飯的吧?”
“正清在天下鋪陳宮觀,都花了許多功夫,尚且不能面面俱到,衡文還差得遠呢。”陸師叔擺手道,“說到衡文……剛才那些都扯遠了,我們談的本來是仙門的避世之道嘛。”
孟君山瞭然:“師叔是想說,與延國密不可分的衡文,也會被延國這種風氣反過來影響吧。”
“正是。”
陸師叔捏著酒杯,十分感慨:“這話我也就能跟你聊聊了,你走的地方多,看的事情多,也就更能明白。就說衡文,他們當年算盤打得響,藉著延地對妖族的成見給自家積攢名聲,不但不加以疏導,還煽風點火。可要知道,衡文他們招收門下弟子是從延地來,門人日常起居也是在延地,耳濡目染的都是這些,久而久之,往下的一代兩代弟子,許多都將此視為天經地義。
“我也聽說衡文中派系之爭從未平息。”孟君山若有所思,“延國朝野的流言,還有對正清反複不定的態度……師叔這麼一說,原來這些也早有前因。”
“可不是。”陸師叔把手中酒一飲而盡,“入世,入世——誰又能獨善其身呢?”
“衡文門下這些年來異見頗多,也沒什麼值得遮掩的。”
景昀自嘲道,“就說前不久在凝波渡,還教諸位看了一場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