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我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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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真提了一隻木盒從沉魚塔出來時,午後日色已漸淡,正合納涼躲懶。庭前樹影交映,素日人來人往的廊下也暫得片刻清閑,難得顯出與景緻相襯的幽靜來。
裝書的盒子是阿花那時常用的,他這回再去藏書閣,行舟從櫃子裡翻出個竹箱,自裡面給他原封不動搬了出來。似乎他不在時,這東西也妥善收藏,沒有旁人用過。
待得進到持靜院,繞過廊下,就見小書房朝南的門敞開著,正等他回來。
長明正坐在案前,望著手裡一塊淡紅的薄玉版沉思。看到謝真進門,他視線也移了過來,只是仍帶著點神遊天外的茫然。
謝真一看就知道他在思忖什麼學問的麻煩,擺了擺手,讓他不用分神,自去整理帶回來的書卷。不久,長明伸手拂過玉片,使其浮現出密密的刻紋,隨即丟去旁邊銅盤裡,和其餘的玉片疊在一起,這才略鬆了口氣。
“陵空前輩又給你出難題了?”謝真笑道。
“他或許很想為難一下。”長明淡定道,“我倒想看看,他什麼時候能難得倒我。”
謝真就知道這兩位的互別苗頭,姑且又是長明小勝一局。只是看他之前那絞盡腦汁的模樣,定然也沒那麼輕松。
他道:“總歸這回,能叫前輩看看你的成果。”
他雖沒有跟陵空顯擺的需求,但他知道這屋裡至少有一個人有。
果然,長明冷哼一聲,順手把盤子裡的玉片重新歸了次序,大有要追求個十全十美的架勢。
小書房雖然佔了個“小”字,其實絲毫不小。當中一張案臺比常人用的寬闊幾倍,既有擺著文房四寶的平常所在,也有半邊陳列著許多稀罕材料、趁手器具,可供此間主人做點什麼手工。
這裡稱作小書房,是與外間另一處大書房相對。原本長明與西瓊等人議事就在那大書房,及至去年雩祀後,諸多事務一時紛雜,索性正式挪去了王庭往常用以議事的殿閣。
奉蘭還為此十分欣慰,覺得舊時傳統正逐漸複歸,更加有了規矩模樣,殊不知此事的根源是長明嫌他們開會太吵。
自那以後,大書房仍留有許多案卷,長明偶爾也會與一二近臣過去碰個面,但持靜院無疑是更清淨了。
小書房則是長明自留處,那張拼合的大桌臺上,當中對向又闢出一塊讀書寫信的地方。謝真就正待在這裡,一邊看著長明收拾他的刻版,一邊好奇道:“這回前輩教得是什麼?”
長明想了想:“一種融彙陣法的鑄器之術——只能這麼叫了,並沒名字,因為他懶得想。”
謝真:“……”
照這麼說,自然是陵空獨創的手筆了。長明道:“這法門也有流傳下來的衍變,妖族營造圖騰塔,就是根據此法而來。”
謝真頓時想起了他們在昭雲部見過的那一尊圖騰塔,原來起源竟也與陵空有關。長明又道:“陵空這套本法,既難領悟,也難煉造。構想固然精妙,操縱起來卻極耗心力,稍有不慎,造物崩解都算是好的。”
謝真:“那要是不好,會怎樣?”
長明:“無非是大炸特炸,和小小一炸的區別。”
謝真:“……”
“這都是我的推想。”長明擺弄著刻板,“只這幾日間,我也難說能學到幾分,只能先將緊要的融會一番,其餘留待日後精研了。”
他能如此講,已經是對陵空頗為服氣的表現。謝真道:“想來術陣一道,若要傳法,首要的就是保證穩妥,難怪傳下來的法門都經改變,只有如此,才能在妖族中傳續下來。”
長明:“他教我時,沒有半點耐心,全都一股腦丟來,多解釋兩句都嫌煩。我也看出他的喜好,就是永遠都要最好的結果,為了些許寸進,不惜耗費重金,更不會在意旁人懂不懂。”
謝真聽得直笑,雖然有些擔心長明吃了苦頭,但也看得出,他抱怨歸抱怨,實則樂在其中。他便是這樣的脾氣,無用的好聽話,講的多麼順心也不屑聽,若是有真材實料,哪怕遭罪都要去學一學。
這時長明卻話鋒一轉:“但王庭與各部典籍中的衍生法門,改良十分明顯,削除了許多繁雜之處,效力雖減,難度也大為降低,就連資材也不是專挑貴的來了。最重要的是,倘若這些改良是陵空自己做的,他必然會毫不客氣地拿來教訓我,既然他不說,我猜這些並非全是他的手筆。”
謝真:“你是說……也有星儀的協力?”
“僅是猜想,但我看多半就是這樣。”長明道,“要是王庭中旁人所為,不會連個名字都不署。”
謝真又覺離奇,又覺這猜想很有道理。想到星儀會將這些研習的精髓加以細致改動,方便後人學習,總好像與他那肆無忌憚攪動風雲的形象不大相符;可再想起他的其餘經歷——仙門中傳道的先師,將術法用在凡人國度中的謀士,彷彿也是理所應當了。
“足見他們當年,也曾有相知相得的時候。”謝真感嘆。
長明道:“對他來說,大概仍是不滿足。”
思及他那些奪天地造化的驚人謀劃,謝真不禁嘆氣,心道對星儀來說,或許世上也並無什麼東西能叫他止步。卻見長明心不在焉地將那疊玉版歸置好,朝他一瞥,眼中帶著些許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