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已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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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
海綃道,他固執地重複,緊緊抓著對方的衣袖,“我總是想起那一刻,但我不清楚……是誰。”
床帳中躺著重病之人,但內室蒙著重紗的木窗還是被拉開了一道縫隙,以使微風穿過,稍稍洗去陳朽氣息。夕陽也因此照進了窄窄一條,縱使透過春日的傍晚,那淡紅的光暈鋪在薄衾上,仍顯得朦朧而冰涼。
這是柳先生在城中盤下的另一處老屋,離原先那茶樓不過一街之隔,巷中販夫走卒、三教九流往來穿梭,是個鬧中取靜的巧妙所在。
先前嘉木雖看出海綃師叔認識這與他們萍水相逢的白衣人,卻說不好他們到底是有緣還是有仇,師叔那副差點斷氣的模樣實在是把他嚇到了。到了老屋後,師叔剛恢複了些氣力,就把不客氣地把他往外攆,說要與這白衣人談談,嘉木只好抱著他的法器退了出來。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會有什麼委屈的心思。師叔滿臉都寫著“這事你不該摻和”,回頭一想,師叔離開門派時本來就似乎有些隱情,嘉木要是再不知道收斂好奇心,他就白在外面跑這一趟了。
因而他也沒去搞什麼偷聽的小動作,老老實實地找了個遠點的屋子,修他的霧網玉鐲去了。
屋中,謝真終於聽完了那斷斷續續的敘述。
海綃一直沒有放開他的衣袖,他也任由對方捉著。等到海綃說到鎮印之門閉合時,數次想要繼續下去,卻找不到言辭,只是一再重複著:“我不清楚……”
那隻手不停地顫抖著,謝真伸出一手,穩穩地握住他的手腕。那力道與上面傳來的安撫之意,慢慢讓海綃平靜下來。
等到他不再咳嗽,謝真方才低聲道:“你不必將這件事擔在心上。”
“……我沒法忘。”
海綃看著他,那苦笑中帶著悽涼,“鎮印關上,天魔退去後,我們之中除了先前戰死的馮師弟,餘人都留得了一條性命……但這條命是怎麼逃下來的,又是以什麼做交換,在場誰會不清楚?在淵山之下,彷彿過了有一千年之久……我們感到天魔的異動漸弱,仙門的後援也終於陸續趕到,把我們救了出去……”
他說上幾句,就要停下喘口氣,謝真一直靜靜地聽著他說,不曾催促或是打斷。咳了一會,海綃才繼續道:“後來事情如何平息,他們如何再開鎮印,我已經全不知道了。養傷時,只有訊息傳來:鎮魔已成,謝師兄身故……正清將我們分開醫治,也有他們的用意在,當我想去找當時淵山中的同伴時,他們勸我……不要貿然行事。”
“至少也總該讓我們當面問個清楚吧!”
面對海綃憤然的質問,正清派來照顧的年長修士並沒有強行阻攔,只是嘆息,扶著他坐下:“我們絕不會阻攔你們見面,但是有些事情,得先跟你講明……”
這名正清的師兄雖是內門,卻未得授“靈”字,仍以原本姓氏,喚作塗師兄。塗師兄對他細心照料,還時常為他帶來在另一處養傷的海文的訊息,海綃縱使再有氣,也無法朝對方發出來。
塗師兄道:“如今,鎮印之門被關上一事,所知之人依然不多。畢竟鎮魔已成……”
話說到一半,他見海綃面露痛色,話頭稍轉:“……自然,這都要仰賴謝師兄。但在這時候,大家都不會忙著去深究,我們正清也是想把事情解明之後,再做打算。”
海綃擦了擦淚,硬聲道:“那就弄個明白啊!”
“可是,”塗師兄斟酌片刻,方說道,“據我們所知,事發之時鎮印外幽暗蔽日,淵山的駐守弟子中,無人看到是誰關上了鎮印,也沒有人承認是自己做的。”
“怎會有這樣敢做不敢當的鼠輩!”
海綃勃然怒道,正想痛斥,忽然碰到了塗師兄無奈的目光。
剎那間,他像是被澆了一桶冰水,從頭冷到了腳。
“你們,”他慢慢地說,“你們……也不能確信不是我,對麼?”
塗師兄握住他的手,海綃才發覺自己一直在發抖。養傷時,塗師兄常常為他敷藥,他手掌溫暖,但此時海綃只覺得對方的碰觸令他恐懼,忍不住猛地撤回了手。
塗師兄也不在意,放緩語氣道:“我不願相信你們之中有任何人做了此事。另外,天魔鎮印的情形複雜,也有猜測,或許它是自己關上……”
他的話在海綃耳邊嗡嗡作響,那狀似禮貌的表象,根本無法掩蓋當中無法抹去的懷疑。他脫口而出:“不是有術法能夠剝離心魂,檢驗記憶麼?只要有人施術,你們怎麼查都無所謂!先從我查起就是了!”
“師弟慎言,剝離心魂乃是邪法,絕不允許在仙門中運使的。”
塗師兄正色道,又微微嘆氣:“至於那窺看記憶的術法,派中有前輩在我正清弟子身上試過,只能見到一片混沌。海綃師弟,你不妨也試著追憶那一刻,應當也是相差無幾。”
那一刻,那無光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