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上雲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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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時,謝真已經顧不上在意白狐的慌亂是不是裝出來的了。光聽著千秋鈴在那嘰嘰歪歪,他就提起了十分戒心。
這王庭聖物很有架子,此前一路上也不是沒遇到險境,它始終一聲不吭,直到對上星儀的危急關頭方才現身。謝真側耳聽著,比起在心境中隱忍多時、最後才放出驚天一擊的沉著做派,千秋鈴如今的響聲好像少了幾分冷漠,多了點氣呼呼的感覺,彷彿十分煩躁。
他作勢朝著巨狼走去兩步,鈴音猛地拔高起來,聽著更像是罵人了。
“……”不知怎麼,他有點領會到了千秋鈴想說什麼。
面前那東西討人厭,本鈴鐺又受命保護你,趁早給我離它遠點,別給我惹麻煩……差不多就這麼個意思。
身為神魂一道的法器,千秋鈴對它這副態度,眼前這所謂先祖之靈的來歷,實在值得玩味。
見謝真踏近,那隻煙霧繚繞的巨狼也朝他看來。它背後的隆起中,黑霧裡的輪廓扭結起來,逐漸清晰,化作一張惟妙惟肖的狼面。
如今這巨狼頭頸與背脊上各生一首,那從惡瘤中生出的黑狼頭顱,面貌也並不難看,與原本的狼頭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只是,這兩張肖似的狼面背側相對,看著說不出的別扭,直教人毛骨悚然。
那隻原本的狼頭不言不動,背上那邪門的黑狼面則用一雙烏幽幽的眼睛向這邊看。它沒有露出利齒,僅僅是盯著不放,謝真仍覺得它好像要隨時撲過來,朝獵物的喉嚨上來一口。
不過它這腦袋長在後背上,也不知道真撲的話會怎麼個撲法……會是先邁前爪呢,還是先邁後腿?
火塘中的餘燼仍在閃爍,每有暗流在下方湧動,都要掀起一陣微弱的爆裂,將灰片吹得四下散落。那遲滯穩定的節律,令人恍然以為他們正踏在一尊龐然巨獸倒伏的軀體上,面前的火塘就是被剖開的胸膛,當中那顆鮮血猶溫的心,依舊在緩緩鼓動。
倘若將繁嶺部治下的山林比作血肉之軀,這座歷經千年風雨的祖祠,或許真的算得上是它的心口。
站在這明顯不大對勁的祖靈面前,謝真心裡不由得微感荒謬。這些日子他途徑妖族三部,似乎每到一個地方都牽涉頗深,處處攪進前世也沒遇到過的大亂子裡。
在昭雲,他們葬送了先主將的最後血脈,回到王庭後又聽了靜流部一樁驚天秘聞,如今他到了繁嶺,說是想悄沒聲地溜掉,最後還是落到個要與人家供奉的先祖大打出手的局面。
在不知道這祖靈的倆腦袋是在搞什麼名堂之前,謝真著實不想和它動手……只可惜,從來都不是他找事,而是事找他。
只見背後的狼頭與他對視片刻,張口一嘯,不聞聲息,一股煙霧卻從它口中噴出,落在地上,化作人形。撲面而來那股火燒火燎的氣息,與他們剛上來時那個用哨箭襲擊他們的人形,正是同出一源。
來者的身影要比方才那人更加清楚,單看相貌中那與中原人有別的輪廓,不用說也看得出是繁嶺妖族化形的模樣,說不定就是主將一脈的祖先;他手中拿著的也不是弓箭,而是一柄寬刀,樣式則與謝真在十二荒裡見到的頗為不同,刀尖稍稍彎曲,刀身則格外鈍重。
要知道,如今繁嶺妖族的寬刀已經是等閑人拿都拿不動的沉重,更別提眼前的刀更厚更沉,簡直像是從哪裡的山岩上劈下來一塊,打磨兩下就扛起來當刀使了。雖然一人一刀都是從煙霧中化出,可謝真絕不會以為這把寬刀砍下來時,也會像一縷輕煙般微風拂面。
白狐怔怔地望著這一幕,目露駭色,耳邊忽聽謝真問道:“任先生,你認得他是誰麼?”
他都沒想明白對方為什麼在這當口要問這麼一句,嘴上已經先說了出來:“不認得,但定是卓延氏哪一位先祖……”
謝真稍一點頭,隨即望向那幻影,橫劍略施一禮道:“前輩若開得了口,何不報上名來?”
一旁的白狐只覺得這道先祖幻影身上戰意宛如怒濤,朝著前方滾滾逼迫而來,他離著這麼遠,都有種渾身戰慄的壓抑,簡直難以想象正面相對要如何抵抗。
然而那個花妖不退不避,還問出了這樣一句話。凡是繁嶺妖族,此情此景下,哪怕是為了手中兵刃的尊嚴,都決不可能不作回答。
那持刀的幻影默然而立,卻是一言不發。
白狐握著那枚獸牙的手微微顫抖,他已經明白了花妖作此問的用意——這個先祖的幻影,開不了口,回不了話,根本也沒有清醒的神智!
他還在滿心混亂時,巨狼背上的黑狼面再度張口,又是一次無聲長嘯,先祖的幻影就如受到驅使一般,向著面前的花妖奔襲而至。
剎那間的由靜轉動,對手持一把巨刀的人本該不是那樣容易的事,然而寬刀被他舞起時,真如煙霧一般輕盈,眨眼間便推到幾步開外,斬落時又似有千鈞之重,挾著一股勁風撲面而來。
白狐的一聲驚呼還在口中,就見到花妖稍稍側身,於間不容發之中避開了刀風。這一擊顯然斬出就沒想著收勢,直直地砍到了地面上,頃刻間轟然作響,石磚被劈得四下爆裂,當中一塊碎片飛濺而出時,差點砸到狐貍腦門上。
先祖幻影毫不停息,擰身錯步,一刀緊隨一刀,連著三刀劈出,石磚上瞬間被犁出了三條觸目驚心的溝壑。以花妖的身板,只要擦上一刀,恐怕都要被拍進地面裡,只是這三刀沒有一刀碰到了對手,每每都在毫釐之間錯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