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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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說完了,桌上碗盤也空出去一大半。
謝真邊回憶邊講,專心致志,回過神來才發現聽的人並沒耽誤吃飯。眼看席上就剩了半碗燒肉,要不是聽到最後對方心神激蕩,忘了動筷,恐怕這半碗也留不下來。
見謝真打量那隻碗,翟歆似乎終於想起來應該謙讓一下了,便不甚有誠意地道:“你也吃點?”
謝真頗為無奈:“不必,方才用過了。”
翟歆:“哦對,你的手被綁住了是吧?哈哈哈哈!”
謝真:“……”
面對他譴責的眼神,翟歆笑了兩聲就停了下來,大約是也不想叫對方一怒之下用椅子掄他。爐火畢剝聲中,他從桌上拎過還沒動的酒壺,也不像星儀那樣用杯子,直接就著壺嘴喝盡,然後道:“該我講了?我得想想從哪裡說起。”
謝真見他神色鬱郁,並不催促,只耐心等他開口。翟歆將空酒壺隨手一推,張開五指,在時明時暗的火光中端詳自己枯幹的手掌。
片刻後,他說:“你叫我將軍,那你知道我領的是什麼兵麼?”
謝真:“禁軍。”
“不錯。”翟歆沉聲道,“但,我徒有統領之名,禁軍卻不歸於我;部屬中一兵一卒,乃至我自己,都是星儀一手打造,任他擺布。”
臨琅禁軍,大名應當稱作“朱翎禁軍衛”,原是駐守王城,拱衛宮廷的宿衛。彼時,貴胄之家中那些既不承嗣,讀書也拿不出手的子弟,練上三拳兩腿,被家中長輩安排進禁軍謀上一官半職,也是一條出路。
翟歆自小習武,家人為他延請名師,功法藥食上無不精心。半是天資不錯,半是捨得花錢,這一路培養下來,莫說與同輩相較,就是放他自己去江湖闖蕩,也可稱得上本事不差。
然而,他初入禁軍時,面對的就是這麼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攤子。同儕不是胸無大志地混日子,就是徒有模樣的繡花枕頭,民間出身的軍士若非特例,升遷都是難事,可又哪來那麼多事情叫他們建功?
臨琅數十年不啟戰端,並非高枕無憂,鄰國間時有爭端,也免不得受上幾回威迫。翟歆自恃勇武,少年人心高氣傲,鉚足勁想做出一番事業,結果進了禁軍,正像一頭撞進泥沼,筋骨沒傷,卻束手束腳,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候,星儀來到了臨琅。
“太子殿下引薦他,不,應該說是將我引薦給他。”翟歆自嘲一笑,“第一次見到時,只覺這人普普通通,倒也不像那些眼睛長在頭頂的修士,因而就不怎麼討人厭。”
謝真在千愁燈中見過那時的星儀,拋開成見,看著確是一副沉穩端正的人品。翟歆又道:“舉薦他為星儀,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總歸他不曾辜負重任,之後殿下繼位,使我領禁軍衛中王城騎五百,這便是後日禁軍的前身。”
關於太子一事,他輕描淡寫帶過,沒有多說。謝真卻知道,那位太子殿下不良於行,連幾個紈絝子弟議論起來,言語中也頗為惡劣,想必處境不算十分得意。聽這番話,他與先王之間也不見得和睦,最後得承大統,中間不知經歷了幾多波折。
“那時,我聽從星儀安排,研習一種法門。”翟歆道,“在此之前,他與我說清,這法門若是成功,非但不用懼怕凡世間精兵強將,哪怕面對妖魔,也有一戰之力。若是不成,反正先死我這麼一個就是了。我不是不怕死,想了又想,拿定主意要賭一把試試,結果……”
他頓了片刻,才道:“我是不懂神仙的術法,可也知道他做的那些,別說什麼仙門正派,就連邪魔外道也不會比他更邪魔歪道了。”
謝真不忍地微微皺眉。翟歆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這就同情上我了?不如先擔心自己吧,你落到他手裡,也未必有什麼好下場。”
謝真客氣道:“正是要請你分享一下被害經驗,我好有個準備。”
“……”翟歆差點被他噎死,沒好氣道:“你怕是還不知道星儀的手段吧?就你這沒幾斤肉的小身板,都不夠他切的。”
謝真目光不由得向他露在衣袖外的雙手看去,除了有些幹枯外,倒是看不出什麼不同。翟歆道:“你看我如今是沒缺胳膊少腿,也是託他的福,把我拼來拼去,還真是花了他不少功夫!”
他罵了一句,謝真硬是沒聽懂是什麼意思,想來是臨琅那邊的方言,不過光看錶情也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只是這樣也算了,在他的密室中,最昂貴的不是那些靈藥。”翟歆說到這裡,冷笑起來,“他有一口血池——看著是沒多大,要拿血給它填滿,少說得死上幾十個人差不多。”
謝真心中一緊,想起曾見到的密室中那一幕,青石臺下濃稠的池水從他身上滾落,就好像蠕動的活物。他沉聲道:“是活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