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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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頭頂的燈符原本將四下照得清清楚楚,可就在那聲音開口之際,那輪紙月彷彿也被蒙上一層塵埃,明朗的銀光乍轉黯淡。那飄忽不定,時明時暗的模樣,正與法器受到靈氣侵襲,搖搖欲墜的情形相類。
無形無質的陰翳從他們前方的石牆上溢位,宛如蔓延的水漬,片刻間,那一角的虛空彷彿也如被浸透一般,轉為濃稠沉重。
照理說,這會就是正氣凜然地喝一句“何方鼠輩藏頭露尾不敢現身”來叫陣的好時機,不過謝真從來不會在這時候多費口舌。他望著那片陰影深處,不自覺面色凝重。
對方又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蟬花,哈哈哈!”
他的語調平平板板,似乎聽不出心緒變化,但他話中意思卻並非如此,那一句笑聲也因此顯得尤為怪異。
隨著他的話語,那片不定形的陰影也隨之泛起漣漪,就如活物一般呼吸起伏。
謝真沉聲道:“果然是你。”
那聲音微微模糊,幾乎聽不出什麼特徵,然而他卻不可能忘記——當時在王庭,從安遊兆的玉尺中現身的金砂化身,說話便與此並無不同;十年前,他透過牧若虛的記憶,聽到那金砂面具人的聲音,也是分毫不差的一副語調!
那些千絲萬縷的關聯在他心中陡然浮出水面,他脫口問道:“你繼承了臨琅星儀的名號?”
“不必試探。”對方答道,“你們已在千愁燈中見過我了吧?”
話音一落,那片陰影飛快向內收縮,其中隱約可見一團影影綽綽的人形。就像是有人隨手描了一個輪廓,再向裡填進陰影,最後稀裡糊塗完成的拙樸畫作,甚至能看到他雙肩與手臂不斷滴落融化,於空中消散。
同樣平板一片的面龐,令謝真想起了白沙汀洞府裡的水人,然而水人圓頭圓腦還有幾分可愛,這團陰影就只剩怪異,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謝真問那句話,確實心存試探,不過他也同樣不敢相信,原應在六百年前就已灰飛煙滅的臨琅星儀,竟然當真仍存於世。
雖然,看他這情形,即使神魂尚在,想來也早已不是什麼常人了。
身披暗影的星儀將面孔轉向謝真。在一片黏稠的幽影裡,別說眼睛,半點五官輪廓都看不到,但謝真彷彿感到了一道目光從中望向他,令他陡生不安。
星儀遙遙對他們探出一隻手,他腳下的陰影驟然朝著地宮中央的石碑圍攏,邊緣如同沸騰一般不斷變幻,彷彿無數只細長的手指從中探出,爭相向他們湧來,場面直教人頭皮發麻。
旁邊長明正全神貫注於秘境封印中,無暇他顧,謝真當即心隨神動,海山錚鳴一聲,躍空出鞘。
劍影出鞘時只一道清光,霎時一分為四,再分十六,重重疊疊,輝映交織,轉瞬已數之不盡,幾有千道。地宮閉塞的天頂在這刻彷彿已不複逼仄,上方不再是山岩,而是極目不盡的湛湛蒼穹。
半空之中,剎那間已無一處不是劍光!
在鬼門中,謝真以朝羲用出這一式,劍光有如烈日流金,煌煌不可正視;昭雲白陽峰的陣眼中,他用的是心劍孤光,劍影也正是與他相伴多年的熟悉模樣,銀輝冷冽,宛如玉山傾摧,月照江河;此時的海山劍氣,則拋卻萬般華彩,只有純粹無瑕的凜然殺機。
漫天劍影猶如疾雨,挾千鈞之勢奔流墜下。起初那燈符也照不透徹、尚能似泥沼般吞噬劍氣的陰影,終於無所遁形,被這沛然不可抵禦的劍勢擊散,冰消雪融。
一劍之威,整座地宮彷彿都在隱隱搖撼,謝真卻沒指望這一下就能破敵制勝。非但對方那從六百年前延續至今的情形詭異莫名,光是想想人家早就在這下面等著他們,就知道他不可能毫無佈置,悶頭沖上來送死。
只不過,長明在秘境封印中正值緊要關頭,他不敢冒險令他受打擾,故而一出手就是全力,先轟他一波再說。
原本就不大平坦的黑石地面突遭大難,蔓延其上的陰影也如同曬幹的水跡般消散無形。劍影歸於手中後,謝真卻忽生警兆,一手按劍,驟然轉身。
方才劍影將他們兩人護得密不透風,但終究有一處破綻。被他們帶下來的棺中屍首原本毫無生機地躺在一旁,謝真有意避過它身側,沒叫它一起被穿成篩子,四下流淌的暗影正是捉住了這個空隙。
一道陰影鑽入他耳中,令朽壞的軀體姿態怪異地直立而起。那張死氣沉沉的面孔下青氣隱現,兩道細細的黑影從緊閉的眼瞼中流淌而下,宛如沾著汙泥的車轍軋過茫茫雪地。
翟歆……或是說星儀,從容不迫地一撣衣襟,那件歷經六百年的銀線殮衣看著已經破爛到神仙難救了,姑且還算是沒被他撣成飛灰。
謝真深深蹙眉,他聽過一些操縱他人軀殼屍骸的法門,無一不是殘忍至極。即使星儀這一手與他所知的情形都不相同,他也不覺十分奇怪,反正星儀在他心中已經邪門得不能再邪門了。
好嘛,他暗道,既然鑽進了人身,殺起來反倒更方便。
星儀張開五指,低頭看了看那遠較常人枯瘦,差不多就是皮包骨頭的手掌兩面,接著彷彿洞察謝真所思所想,側頭道:“你的劍雖快,但將這具軀殼斬了,只會徒增麻煩而已。”
他的聲音嘶啞,語調倒不再那樣毫無起伏。說來諷刺,他聽起來更像人的聲音,卻是從屍骸的口中發出。
“你留著這具軀體六百年,就是為了藉此複生?”謝真寒聲問道。
想起千愁燈中見過的景象,他實在難掩對此行徑的憎惡之情。星儀卻淡然道:“能有這錯得離譜的一問,看來你雖走到此處,卻對墓中的陣法一竅不通。”
謝真:“……”
他又沒鑽研過這東西,上哪去懂啊倒是!
長明始終心神沉在秘境封印中,不曾說話,此時忽然開口道:“區區封墓之陣,若非有下方封印鎮住,照那麼折騰一通,山早叫那些蜘蛛挖塌了。這等瞻前不顧後的陣法,有什麼通曉的必要?”
星儀:“……”
“那兩個人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