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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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微山終年雲霧繚繞,縱是如今天高氣暢的秋末冬初,從遠處眺望,仍能看到山頂籠罩於一片茫茫大霧中。
不過沿山路直登向上,穿破雲氣後,峰頂景色便一覽無餘。正清宮立足於此千年,殿閣迤邐,來往其間的弟子皆著玉簪紫帶,一派氣象森嚴。
峰頂中央,也是正清宮大大小小數十樓閣的正中心處,擺著一隻四尺高的方鼎。天下各處正清觀門前,莫不立有一隻模樣相似、四壁雕刻水紋的儀鼎,倘若那座宮觀所在城池格外富庶,造得規模更大,華美更甚,也不是沒有。
相形之下,太微山上這座儀鼎歷經代代風霜,已顯得頗為古舊。每日午時過後,總有弟子來到儀鼎面前,取一些鼎中因日照而自生的清水,垂首閉目片刻,再行離去。
靈徽從儀鼎前起身,將位置讓給在不遠處等候的另一名小弟子。他不記得對方的名號,不過有些眼熟,應當是某位師兄收的小徒弟,算起來是他師侄一輩。
那弟子是名妙齡少女,對他這個小師叔不很畏懼,朝他羞澀一笑,方才上前。靈徽心事重重,對她略一頷首,便轉身離去。
儀鼎所在的北方,越過主殿,是掌門居所,殿閣名“三守”。靈徽在門前的滴水石邊取下懸掛的玉錘,輕輕一敲,隨即步入門廊。
一路上沒見到半個人影,長廊兩側的窗扉全都敞開,微寒的山風滌蕩一室清涼。即使剛剛沾過儀鼎中清泉的雙手早已幹透,他仍然覺得指尖冰冷。
最深處的屋宇殿門緊閉,靈徽在門前站定,正猶豫著,門倏地應聲開啟,待他走進,又在他身後閉緊。
空蕩蕩的殿中只有一人一燈。他低聲道:“掌門師兄。”
跪在燈前的人沒有說話,擺了擺手,又一隻蒲團從不知道哪裡滑了出來,停在他身邊。
靈徽於是上去跪好,默禱片刻才抬起頭,果然在燈前看到了一隻深青的竹筒。
那隻竹筒乃是先代掌門留下的遺物,如今的正清掌門靈霄是他首徒,靈徽則是他的關門弟子。靈徽拜師時,靈霄已經下山多年,兩人雖在師父面前領受教導的時候不同,卻都用過這只竹筒。
竹筒中斜插著一支銀簽,靈徽看了掌門師兄一眼,聽到對方說:“拿去吧。”
竹筒裡裝了半筒清水,底下沉著厚厚一層生米。銀簽的端頭不是勺子,而是一個極細的中空圓環,先代掌門每當叫弟子過來講道,都會拿來這只竹筒,讓他們一粒一粒把沉在水中的米挑出來,邊挑邊聽。
燈臺邊還有一隻碗,裡面已經裝了小半碗的挑出來的米粒。靈徽於是抽出銀簽,一絲不茍地挑了起來。
正清掌門抬起頭,默默地注視燈火。
靈徽小時候第一次見到這位靈霄大師兄,他就是如今的模樣,數十年光陰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當他不言不動,神色嚴肅時,可能是在想事情,也可能是在生氣,或者兩者皆有。靈徽覺得他現在多半是兩者皆有。
兩日前,遠在芳海的深泉林庭突生急變,三部毀去與仙門六派的盟約,啟封慧泉,一時間不明真相者紛紛嘩然,知情人卻不約而同地緘口不言。正清在芳海駐留的探使無功而返,隨即王庭閉門謝客,稱一切等到年後的仙門眾議上,再見分說。
仙門雖不乏有人想要沖進芳海去討個說法,但解封已成定勢,哪怕集結眾力將其討伐,慧泉也不會自己封回去。而唯一能左右慧泉的深泉林庭之主,天下敢於和他拼死一戰的勇士不是沒有,能按著他的頭讓他乖乖聽話的人,大約還沒生出來。
“那麼,”靈霄道,“你來找我是做什麼?”
他神色漠然,語氣帶著慣有的嚴厲,低輩弟子都十分畏懼與這位為人古板的掌門對面,唯恐一時不察,招致一番疾風驟雨的責問。靈徽卻不是很在意,如實道:“瑤山來信,明日到訪。”
靈霄:“來的是誰?”
靈徽:“霍清源。”
靈霄點了點頭,片刻後說:“這事怎麼是你來報。”
靈徽:“恰好遇到傳信,就順便過來了。”
“是他們不敢進來吧。”靈霄淡淡地說。
靈徽:“掌門師兄明察。”
靈霄:“……”
平心而論,靈霄為人嚴格,卻並不會隨意發作門中弟子。只是即使他不說什麼,只是用他嚴厲的眼神看著,就足夠讓許多還沒鍛煉出來的小弟子瑟瑟發抖了。
靈徽挑著米粒,道:“我不是很明白,慧泉解封,對仙門有什麼損失?天魔不是早已被鎮壓了嗎?”
“慧泉節制天下靈氣,又關乎淵山的封印。”
靈霄答道,“在盈期,慧泉吸納充溢的靈氣,避免天魔突破淵山封印。一旦慧泉重啟,淵山封印必將有所變化,只是我們如今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靈徽:“但是,如今是昃期啊。倘若不是這樣,王庭也沒有必要解封慧泉吧?”
靈霄沉默了許久,久到當靈徽已經把米粒挑得差不多,覺得他已經不會再回答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
“……因為十七年前,鎮壓天魔的過程中出了一些岔子。”
靈徽握著銀簽,愣了一下:“那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