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欲南巡,可乎?
據說這是文華殿便朝議政的時候,小皇帝在耐著性子聽了內閣部院大臣說完正事之後,最後丟擲來的一句話。緊跟著,朱厚照不等那些瞠目結舌的大臣們醒悟過來提出反對意見,便彷彿什麼話沒說地轉身離去,留下那堆大臣們在那兒琢磨著此言發愣。須臾,等到這些朝廷棟樑們回到各自的衙門,幾乎是頃刻之間,小皇帝的這麼一重心意就立時在京城所有的大小衙門瘋狂傳送了起來,最後竟是發展到兩人若照面,都會會心地遞上一句話。
“您可知道……”
“知道知道,唉,真是沒想到皇上會生出這念頭來……”
如此的對話是最通常的,而若是那些慷慨激昂以文死諫為己任的清流們——儘管如今朝堂中這樣的人已經所剩不多——自然會更加義憤填膺地指斥一番奸閹奸臣亂國。卻殊不知被他們指斥為奸臣當中最頂尖的一位,這會兒正在家裡剛剛午覺睡到自然醒,再聽到金六添油加醋地稟報了這麼一個訊息之後,卻只是挑了挑眉,絲毫沒露出多少意外之色。
“少爺……”
“知道了,這一回竟是你報信最快,估摸著接下來一撥撥的人都得紛至沓來了。”
徐勳知道金六如今已經不缺錢,隨手一瞄書架,起身取了一套此前得的司禮監經廠所刻的四書,隨手撂給金六之後,見其喜形於色,他便微微笑道:“你家元寶天賦不錯,伯虎對我贊過好幾回了。等過幾個月,就從論語開始學起,至於能有個什麼成就,就看他自己是否努力,日後若能中個相公步入科場,卻也是你的福氣。”
“都是少爺栽培。都是少爺提攜。”金六是感激涕零地謝了又謝。這才捧著幾本書退了下去,面上盡是喜氣洋洋,早就把起頭聽到朱厚照想要南巡時的震驚丟到爪哇國去了。
而金六走後,果然正如徐勳所料,從申時到傍晚戌時夜禁前後,徐府的來客是一波接一波,從康海這樣的文學之士昔日狀元,到湛若水這樣和他不過是因王守仁來的君子之交,再到張敷華謝鐸聯袂而來。人人都是探聽此事是否他的主意。得到了一個矢口否認的結果之後,年長而又老資格的張敷華忍不住把錢寧罵了個狗血淋頭。好容易送走這一撥撥的人,徐勳站在二門口正想吩咐人關門之際,如今專管迎來送往的金六又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
“少爺,翰林院編修嚴嵩求見。”
嚴嵩?
徐勳頓時站住了。儘管嚴嵩和徐禎卿有些交情,往日他府上有些什麼事,嚴嵩也常常會附驥尾來湊個熱鬧打打醬油,可及不上七子這樣的文學才俊。比不得林瀚這些老而彌堅的大佬。也就是混個臉熟而已。而他也知道如今這位嚴惟中距離歷史上那位嘉靖朝第一權臣還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再加上人既然沒有主動露出投效之意,他也就不鹹不淡這麼混著,可今天這種時刻,嚴嵩竟是在夜禁開始徐家即將閉門之際跑了來。
金六端詳著徐勳的表情,試探著說道:“少爺若是不見,那小的就去回覆他……”
“見,請人到書房說話!”
儘管嚴嵩到徐府也來過。但也就是兩次高升宴,此外只是遠遠路過。此時此刻跟著前頭打燈籠的小廝走在那嚴絲合縫的青石甬道上,端詳著夜間顯得朦朦朧朧的高大房屋,他心裡轉著好些個念頭。當踏入那書房,嗅到了迎面一股自己異常熟悉的翰墨文香的時候,他立時平靜了下來,等見到徐勳端坐在書案後頭。手中卻並未捧著一本裝門面的書,而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他立時定了定神上前躬身行禮。
“見過侯爺。”
“坐。”
這個言簡意賅的字聽不出什麼喜惡,但嚴嵩卻是絲毫沒露出異色,當即在左手第一張椅子上坦然入座,旋即也不等小廝上茶,他就拱了拱手說道:“今日下官冒昧求見侯爺,正是為了今日皇上在文華殿便朝議政的時候透露出的那一重意思。雖說如今不知道皇上是戲言,還是真有此意,但南巡二字關乎甚大,絕非可以信口開河之事。當年太宗皇帝確實曾經數次北巡北征,然彼時春秋鼎盛,皇太子數次監國理政,再加上有眾多名臣輔佐,自然沒有後顧之憂。至於宣廟巡邊,亦是非常之舉,不可為例。”
見徐勳並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嚴嵩一時心中稍安,索性誠懇地說道:“而如今皇上還年少,朝中又已經是幾度更迭,內外未穩,若是貿貿然出外,上下反對不說,而且更容易讓宵小有機可趁。侯爺身為皇上最信賴的人之一,又是肱股重臣,正當一力勸諫,那時候必定內外歸心。倘若在這種事上不發一言,恐怕就是追隨侯爺的那些清流名臣文壇新秀,也必會覺得失望。”
聽嚴嵩竟是勸自己要豁出去勸朱厚照收回成命,徐勳的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縱使歷史上的嚴嵩是怎樣老謀深算奸猾似鬼,但如今不過是一個血氣方剛更有幾分正直的人。此時此刻,他突然生出了幾分興致,當即竟是開口說道:“惟中,倘若我對你說,挑起皇上這念頭的不是別人,而是剛從江西回來,提督內廠暫署東廠的錢寧呢?”
外頭都傳言皇帝生出了南巡的念頭,但對於這念頭是怎麼來的,卻是眾說紛紜。儘管小官小吏們有不少認為十有**是劉瑾或是徐勳挑唆的,但只要是稍微有些常識的,就知道這種說法極其荒謬。劉瑾和徐勳正在彼此較勁的時候,這皇帝一旦不在京城,兩人要麼全留下,要麼一塊跟著,否則一在外一留京,天知道鬧出什麼事情來。嚴嵩也正是秉持著這樣的猜測,方才來婉轉提醒徐勳主少國疑,誰知道徐勳竟是直截了當丟出了這樣一個驚人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