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徐勳這麼一說,李東陽方才想起昨天回家之際,妻子是說過今日中秋云云,但他滿腦子都是那些朝中內外的大事,一大早過來時竟沒想到那許多。此時此刻,儘管看著那九層磚塔,心中仍有些畏難,但思量起現實中橫在眼前的那不亞於這磚塔的深深天塹,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既然李東陽答應了,徐勳拍了拍巴掌,當即就有一個和尚疾步過來,卻是雙塔寺的監寺。他合十行禮過後就引著兩人到了磚塔前,繼而就開了門上的掛鎖。等徐勳吩咐他看守好這兒別放其他人下來,他自是連聲答應,等兩人進去又反手掩好了門。
乍然從大太陽底下進入了這昏暗的塔內,儘管四周圍的牆上點著昏黃的長明燈,但依難掩那種黑影憧憧讓人不舒服的感覺。尤其是李東陽如今年紀大了,走在那木質樓梯上,聽著那嘎吱嘎吱的聲響,他竟是不由自主覺得腳下有些打顫,直到旁邊伸出來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胳膊,他腳下這才穩當了一些。
“元輔莫非從來沒登過這座赫赫有名的海雲大師塔麼?”
旁邊傳來了徐勳的聲音,李東陽皺了皺眉後便苦笑道:“想當初建言這座雙塔寺就在西苑邊上,登塔不但可望西苑,而且可及宮中,早先禁絕百姓登塔的人裡,就有我一個,侯爺說我是否來登過這座塔?”
“原來如此。”徐勳聞言一笑,眼看第二樓已經到了,他扶著李東陽登上了最後一級臺階,這才漫不經心地說道,“從前蒙元統治中原的時候,相傳這座雙塔寺就在南城牆那一條直線上,由是大都的南城牆繞了一個彎。雖說這是因為蒙元篤信佛教所致,而且主持海雲曾經為天下禪林之首,掌天下釋教。但這位海雲大師曾經在戰亂時竭力救過不少人的性命,這座塔也算是抵得過了。而且,登高望遠,素來是人之常情,有道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登高看一看也就完了,想當初營建北京的時候。可是也從沒人說過雙塔不好。”
李東陽知道徐勳年紀輕輕,但與其鬥口卻是最愚蠢的事,因而聽他洋洋灑灑說這麼多,一時卻索性不接話茬了,心裡卻暗歎徐勳為了今天這一趟,竟連雙塔寺那些典故也打聽得清清楚楚。待到緩緩一路登上了三樓。他才突然張口問道:“侯爺剛剛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番雄圖大志可是非小啊!”
“這是杜工部的詩,可不是我的,他遭遇那般挫折,尚且能夠依舊有這樣雄心壯志,更何況是我?立志立身,方才能立德立功立言,元輔以為然否?”
既然徐勳自己把話說開了。李東陽索性便重拾當初在葉府中的那一番未完的話,當即犀利地說道:“立德也好,立功立言也罷,侯爺固然英雄蓋世,但如今,你面前正立著一塊最沉重的攔路石,侯爺是準備繞開,還是將其打得粉碎?”
徐勳輕描淡寫地說道:“雖是攔路石,但於我來說。不是不能繞開過去的。”
“若是侯爺剛回京之際說這話也就罷了。但如今侯爺先失張西麓,林亨大又不得不致仕。此消彼長,對方已得吏部兵部,文選武選俱入其指掌之中,而內閣尚有焦芳仰其鼻息,侯爺若是仍舊這樣託大,哪怕能夠用先前畿南初戰告捷挫其一時,但若長久,必然獨木難支!”
徐勳看著面前高高的臺階,突然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四樓登去,直到上了最高一級,他才回頭說道:“那元輔以為我該何為?”
儘管已經腿腳有些酸了,但李東陽絲毫不想在人腳底下和人說話,扶著欄杆奮力一步步上去,待到了四樓,他努力調勻了呼吸,這才開口說道:“已經是圖窮匕見的時候了,侯爺還用我說麼?”
“可是,我更聽說過,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徐勳笑眯眯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見李東陽面色一緊,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元輔當年是少年神童,如今更是桃李滿天下,文名卓著,可能給我解一解此言?”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李東陽也懶得再藏著掖著,遂直截了當地說道:“我雖是桃李滿天下,但如今來往門下的已經不多了,說是心力交瘁也不為過。若是侯爺擔心為人所趁,那等到事成之後,我就立時致仕如何?”
李東陽這話說得斬釘截鐵,絲毫都沒有拖泥帶水。面對他如此堅決的態度,徐勳也不再一味只是兜圈子搪塞,而是沉聲說道:“元輔致仕,打算以何人自代?”
聽徐勳竟是如此問,李東陽心中頓時一跳。他原本認為今日要耗費口舌無數,這才能說動徐勳採取最終行動,誰知道對方竟是分明早就已經下定決心,甚至還問起了自己的接班人。心情激盪的他捏了捏拳頭,竭力讓自己平靜了下來,但聲音仍然不可避免地有些沙啞。
“今南京吏部左侍郎楊廷和。”
“不行。”
對於李東陽提出的人選,徐勳直截用兩個簡簡單單的字就回絕了。見李東陽面色倏然一沉,他便淡淡地說道:“楊廷和兜來轉去只是在京官任上,一直都在館閣上頭轉悠。當然,我並沒有指摘元輔的意思,畢竟你也是從這一條路走出來的,但有道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不曾出過京城實實在在管治一方百姓,我實在難以相信人會把天下治理好。此楊不如彼楊,元輔為何不舉薦和你有同門之誼的楊邃庵?”
楊一清!
儘管楊一清也確實和自己同門,但就衝著徐勳和楊一清交情深厚,李東陽能夠推楊一清入閣,但著實不想讓其回來執掌內閣。楊一清這個人性子陰柔,是和自己一樣,能夠妥協折衷和稀泥的人,可楊廷和卻是外柔內剛乾綱獨斷的秉性,接下來正需要大刀闊斧,而不能讓朝局在和自己在位的時候一樣!因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動聲色丟擲了一句話。
“楊邃庵離開陝西,侯爺就不怕小王子揮師南下,西北生靈塗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