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你應該去向劉公公稟報才是。”
錢寧見徐勳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知道這位主兒素來是無利不起早,要像昨晚上打動劉瑾那樣打動他,就必須拿出相應的東西來。因而。他立時打疊起了全副精神:“大人,這事情十有**是羅公公不滿劉公公在之前兩淮事情上的橫插一槓子,這才蓄謀做了此事。而丘公公身為提督東廠太監,卻給他收拾了首尾。不瞞您說,丘公公自從去年得以執掌東廠之後,與民爭利,京城的車馬行等等生意被他壟斷了大半。甚至還在那些風月之所收買眼線,和錦衣衛的衝突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徐勳斜倚在那個柔軟有彈性的靠枕上,聽錢寧說丘聚如何聚斂錢財,如何欺壓錦衣衛,說得錦衣衛那幫人就像小白兔似的可憐,他心裡不由得想倘若李逸風身在這裡,是會給錢寧幫腔,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錦衣衛飯碗被別人搶了的苦楚,還是會一口否認,然後信誓旦旦地說錦衣衛如今士氣正好,絕非如此不堪模樣。他真想著,錢寧接下來的一番話,卻把他的思緒一下子都打斷了。
“而且,卑職還聽說,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大人,近來臥病在床,情形很不好!而東廠在附近買下了一座院子訓練小戲子們,成天吹拉彈唱,這分明是有心讓葉大人無法靜養!卑職雖然如今執掌內廠,但這世職卻是來自錦衣衛,而且當年要不是北鎮撫司李大人舉薦,也不會有卑職的今天。所以,卑職執掌內廠這些日子,一直都告誡下屬不得和錦衣衛相爭,所以對丘公公這些舉動也實在看不下去。不論於公於私,這東廠還是換個妥當人執掌為好!”
徐勳簡直要為這番話擊掌叫好,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錢寧還真的是瞅準了他的脾性。他和丘聚的交情原本就尋常,但也犯不上沒事去豎立這麼一個敵手,可倘若丘聚真的犯到了錦衣衛頭上,他就不得不真的出面為葉廣和李逸風撐腰了,總不能讓久病的人寒心。於是,他微微一沉吟,最後便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了,回頭我就去看看葉大人。”
知道徐勳已經差不多被說動了,錢寧知道再繼續不啻是畫蛇添足,當即便岔開了話題,只說些徐勳不在京城之間發生的事情——從官員調動,到政令變化,從內閣三位閣老之間的明爭暗鬥,到部院之間的升降異動……直到見徐勳彷彿有些倦了,他才彷彿剛剛察覺了似的,滿臉赧顏地說道:“卑職忘了大人緊趕慢趕回了京城,該當多休息。這些事情既報了大人知曉,卑職也該回內廠去了。”
“唔,你很仔細。”徐勳欣然點了點頭,頓了一頓又開口說道,“我這趟回來得急,只帶了些藍田玉的首飾,如今還沒清點出來,都在那邊桌子上的匣子裡。你自己挑幾隻帶回去。”
聽徐勳竟讓自己去挑。而不是早預備好了打賞,錢寧頓時心頭一喜,知道徐勳對自己還有相當的信賴,連聲答應之後就到了案桌邊上。開啟桌上那個雕漆匣子,他就看到裡頭大約十幾只大大小小的玉鐲。有的上頭帶著墨色的花紋,有的通體草綠色,做工相比京城首飾鋪裡的珍品來雖然遜色幾分,但瞅著還算佳品。他略一思忖,便毫不客氣地在其中選了三隻。
“都選好了?”徐勳見錢寧拿到眼前的是三隻。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嬌妻美妾一個不少,你倒是會享齊人之福!好了,趕緊回去做你的事,讓我一個人清靜清靜!”
等到錢寧告退離去,徐勳才伸腳趿拉著鞋子下了竹榻,目光落在了後頭書架上的那一沓圖籍資料上,沉吟片刻便站起身來。伸手緩緩摩挲著這些東西。但心裡想的卻根本不是這些邊務軍略。
錢寧打的如意算盤他當然清楚。但倘若丘聚果真故意,那確是觸了他的逆鱗!
時值初夏,午後的太陽格外火辣辣的,乍然從毫無遮掩的御道進入了文華殿,即便是路途最近從文淵閣過來的李東陽王鏊和焦芳,也都已經出了一頭汗,更不用說從千步廊各部院衙門過來的一眾大佬了。尤其是從京畿道街的都察院趕過來的張敷華,更是額頭上油膩膩一層汗。官袍的後背全都溼了。他打起精神和林瀚交談了幾句,見身側突然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卻發現是一個小火者雙手捧著一塊軟巾。
“張大人,請先擦擦汗。”見張敷華彷彿有些愣神,那小火者連忙解釋道,“不止是您有,各位老大人們都是如此。皇上說。大熱天讓各位到文華殿來議事,還吩咐備瞭解暑的茶。”
此話一出,不但張敷華愣住了了,旁邊的林瀚也一塊愣住了。等到那些正在等著小皇帝的大佬們人手接過了那一塊用井水浸過涼津津的軟巾,擦過臉手之後又捧上了一盞茶,大多數人的臉上都是驚愕莫名的表情。
小皇帝素來是極其有脾氣的人,什麼時候對大臣這麼客氣過?或者應該說,小皇帝什麼時候這麼仔細過?
就連幾乎是最後一個抵達滿頭大汗的徐勳,在接過小火者遞來的軟巾,喝過茶之後也生出了同樣的感覺。朱厚照對親近的人是什麼都會替別人著想,但對於不想見的人則是巴不得人說完就趕緊滾蛋,這其中,在場的大多數人其實都在這位天子的敬而遠之之列。於是,面對今天只有他一個武官的場面,他並沒有上去和林瀚張敷華屠勳等人搭話,而是若有所思佇立在了一邊,直到那一聲皇上駕到陡然響起。
因不是大朝,等到朱厚照升座之後,眾人也不過一跪一叩首而已。朱厚照素來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因而見眾人起身,他就直截了當地看著徐勳道:“徐勳,將你此次巡邊的各種情形先說來聽聽。”
徐勳明明是前日半夜就抵達了京城,可昨日卻並沒有出現在文華殿上,這道理在場的眾人全都明白,因而也有不少人的目光在聽徐勳奏事的時候落在了劉瑾身上。然而,見劉瑾氣定神閒,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自然而然就有人心中惱火。比焦芳更靠近李東陽的王鏊,便是低聲對李東陽問道:“元輔,待平北伯奏報完,是否要提及其遇刺一事?”
“先不要節外生枝。”李東陽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徐勳,半晌才不動聲色地說道,“且看他自己是不是提起,再看林亨大張公實他們問不問。倘若誰都不提這一茬,我們也不用揪著這一點不放。守溪,昨天徐勳和劉瑾就已經見過面了。”
聽到李東陽著重指出徐勳和劉瑾見過,王鏊立時明白是怕兩人有所默契,提起這一點兩頭不討好。然而,看著天子身側侍立著的劉瑾,他卻覺得心中恨得牙癢癢的。想當初他和韓文等人一塊伏闕,便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可結果時至今日,忠臣紛紛被貶,劉瑾卻巋然不動,而徐勳一介乳臭未乾的少年竟也由此做大崛起。他這個內閣大學士只能四面撲火救人,於大政方針上力爭而不可得!
“……所以,沿偏頭關、東勝關黃河西岸諢名一顆樹之地起,至榆溝、速迷都六鎮、沙河海子、山火石腦兒、鹻石海子、回回墓、紅鹽池、百眼井、甜水井、黃河溝,至寧夏黑山嘴、馬營等處,共立十三城堡,七十三墩臺。東西七百餘里,將偏頭關與寧夏相接,惟隔一黃河據北守禦。如此一來,使虜寇不能再居我腹地,大同寧夏延綏也好,陝西鎮也好,延邊守禦的長度可以大大減少……”
此時此刻,正好徐勳正說到沿河守禦策,王鏊陡然之間聽到前頭一個地名的時候就回過神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打斷了徐勳道:“如果臣沒有記錯,這是正統年間寧夏副總兵黃鑑上書所言之策,平北伯欲據為己有?”
然而,話音剛落,他便發現眾人全都用古怪的目光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