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躊躇滿志,焦頭爛額
作為大明邊之一,延綏鎮初駐綏德,之後遷榆林,因而也常常被人稱之為榆林鎮。這兒地處黃土高原,往北也是沙漠草原相間,地形看似一馬平川,卻也頗為複雜。自打成化年間從花馬池到到清水營的這部分邊牆全數貫通,各堡之間相互呼應,看似形成了一道相互呼應的堡壘,然而自成化以來,虜寇毀邊牆入境的事件仍是從未停過。
因而,自己人延綏鎮,此前神木堡卻突然遭襲,楊一清雖惱火,可也實棘手得很。這一晚上,實踐前言真的請徐勳幾人大吃了一頓羊肉泡饃之後,楊一清便一張一張仔仔細細地看著徐勳沿路探查過的邊線諸堡,眉頭緊緊蹙成了一個結。直到把這一沓東西都看過了,他才信手把這一沓紙片往書案上一丟,隨即抬起頭來。
“我自從之前到陝西提督馬政之後,便仔仔細細去了解過之前到陝西的那些武官員是怎麼個宗旨。一是餘子俊經營延綏,築好了從清水營到花馬池這一段邊牆,二是當年王越河套未成之後,偵知敵寇老弱巢穴,一把火讓虜寇為之喪膽。說起來,直到如今我還著實佩服餘子俊,四萬人短短四個月便能築起從清水營到花馬池這千里城牆,我自嘆不如。”
“築長城原本只是權宜之計,倘若當成是長治久安的法寶,卻是難能支撐長遠。”
徐勳用手指點著那張大地圖上的幾個點,一字一句地說道:“究其根本,沿大河駐守,終究強於單單築邊牆。因河為固,東接大同,西接寧夏,則河套之地入原,屯田千里,陝西可安!”
“知我者,世貞也!”
楊一清重重點頭,突然現今日座的除了昔日同生共死過的苗逵陳雄張永等人,以及曹家兄弟,外加一個胖得滿臉侷促,坐那裡扭來扭去的王景略之外,還有個陌生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因而,他不由得往人多看了幾眼。見其這幅光景,徐勳便主動解釋道:“這是才從南京來的監生夏言夏公瑾,南監祭酒章先生的得意弟子。此前他拿著章先生的書信到我家裡,直言說河套復東勝,我尋思著就把人帶了過來。”
“哦?”楊一清饒有興致地端詳著夏言,見其慌忙站起來躬身行禮,他便擺擺手道,“不用多禮。書生意氣,我年輕時也是如此,只不過你這麼一丁點年紀的時候,還只知道說大話,滿以為自己才高八斗就應該讓人重用,卻還沒想到這種邊務實事上頭。如今火篩式微,小王子部勢強,倘若不能趁此機會把河套收回來,今後恐怕難覓如此良機!”
夏言還是第一次見到人稱陝西王的楊一清——所謂陝西王,當然不是說楊一清陝西一言鼎無人不從,而是說如今的滿朝武,就沒有一個人比楊一清為了解陝西三鎮的邊務。此時此刻,他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楊總憲,為何說火篩式微,小王子部勢強,反而是咱們收取河套的好機會?”
此話一出,楊一清卻是看著徐勳笑而不語。這時候,徐勳方才介面說道:“火篩諸部盤踞河套,其營建巢穴,但其故地卻並不河套,而北邊。倘若如今失根本之地,他又沒有嫡親的後嗣,這一脈就要斷了。河套對他來說只是遊牧之地,不是根本,倘若他想要真正的遂心意以外孫為嗣,那麼兩面作戰就是極其不可取的。所以,我趁機取河套,與他開埠互市,用他的牛羊換原的米糧鹽鐵等物,這才是他和小王子部抗衡的大本錢!”
夏言若有所思之際,張永和苗逵雖不是才知道楊徐二人劍指河套的雄心,可也忍不住嚇了一跳。河套復東勝,然後把河套故地全都收入囊,這朝並不是什麼鮮稀罕的提法,可築牆之外,連互市這種朝往往要爭上幾年的事情都打算立時去做,這就不一樣了。
就連張永,也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事皇上答應了?”
“皇上答應了。”
楊一清一直知道徐勳聖眷穩固,此時聽到這兩個字,他知道自己陝西數載,思量已久的這件事終於能夠得以施行,一時只覺得異常振奮。饒是他年紀一大把了,也忍不住砰然拍案而起:“若是真的能夠做成,那陝西三鎮從此之後可得長治久安!”
“但此之前,只怕有一場仗要打!之前攻神木的那一股韃子,人數實是少了些!就是不知道是火篩失心瘋了,還是別部已經窺伺河套!”
聽到這話,曹謙幾乎不假思地站起身來:“大人,楊大人,卑職畢竟此前才見過火篩,此次願意帶人前去哨探!”
王景略自知不過是剛剛從區區一個千戶提拔上來的,楊一清管讚了他,可也沒說接下來該怎麼使用,打剛剛開始就一直老老實實坐那裡。可這時候見曹謙自動請纓,他終於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後就乾咳一聲道:“這位曹大人,就算你真見過那位火篩,可哨探河套的事情還是從長計議。這裡頭哪裡有鹽池,哪裡有水源,哪裡有虜寇巢穴,都複雜得很,外人一時半會未必清楚。不若我先畫一張地圖,說句犯忌諱的話,從前我還邊牆外頭開過一畝三分地……”
此話一出,他就看見一雙雙眼睛齊刷刷都看著自己,立時訕訕地說道:“諸位大人別這麼瞪著卑職,當年王總制經略陝西的時候,用過一位朱廣朱戶,那就是俺家舅爺爺,他從小熟遊河套,卑職小時候也跟著去過。不說別的,咱們葭州姓是真的一翻過大邊到外頭去種地,因為那邊緊挨黃河土地肥沃,這邊辛辛苦苦種三畝地,有時候還不及那邊種一畝。雖說風險大些,可收成好的話,這些風險也就值了。”
曹謙見王景略說得頭頭是道,起初被人打斷頂撞的惱怒也就漸漸丟開了,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王千戶敢情以為我是京城出身的老爺兵?我須也是陝西本地人,家父曾經延綏任了多年副總兵,我遊學的時候就曾經帶過幾個家丁遊過河套,雖不能和你似的知其詳情,可也不是口說說而已。既然王千戶把河套當成後花園,那此次哨探其,你我同去如何?你既然連地都種過,哨探之事當然不話下!”
徐勳見楊一清微笑摩挲著自己的下巴,知道楊一清特意把這王大胖子捎帶上,恐怕就是為了此時,於是也就一併笑眯眯地看著曹謙擠兌王景略。而陳雄亦是知道這軍漢子素來是吃軟不吃硬,請將不如激將,因而也添油加醋地說道:“既然是昔日王總制用過你舅爺爺,祖宗英雄,你就不想如今再出個好漢?”
王景略不想這一老一少都和自己扛上了,一時臉色漲得通紅。好半晌,他方才粗聲粗氣地說道:“好,要是你們不覺得我這身材出去會誤事,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那好!”
楊一清當即沉聲說道:“我回頭就去和延綏鎮總兵張安說,調了你總督府機宜行走,王大胖子,但使這一次能詳細偵知虜寇下落,我記你的奇功!”
眾人散去之後,楊一清卻又留下了徐勳。一行人傍晚之前到了延綏鎮,吃完晚飯後便詳細長談,如今早已經是三天了。羊肉泡饃卻是著實墊肚子,兩人誰也不覺得飢餓,一老一少對坐炕上,聽著外頭呼呼風聲,誰都沒有絲毫睡意。
良久,徐勳才率先問道:“邃庵公陝西這一誤,便和兵部尚書之位失之交臂,可有過後悔?”
“人生世,機緣一閃即逝,要是放從前,我當然後悔。畢竟兵部總攬全域性,身其位能做的多,卻比陝西一隅來得強。只不過,這一隅是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機會,況且陝西多年,看遍民生疾苦,丟下做了一半的事情回朝,如此三心二意,也不是我的作風。”說到這裡,楊一清突然狡黠地笑道,“何況,我知道以世貞之能,總不會丟了這麼一個兵部尚書之位,就會輕輕巧巧罷休。”
“邃庵公這麼說,就彷彿我是錙銖必較的人似的!”
徐勳聞言大笑,笑過之後,他就點點頭道,“不錯,若是劉宇真的是個才高八斗的人也就罷了,偏生卻是個名不副實的,容得他兵部呆一陣子,這次的事情若是順利,我回頭就挑唆他去和劉公公說謀求入閣,騰出這個位子來!若是不順利……他不背黑鍋誰背!”
這霸道之極的說法讓楊一清愣了一愣,隨即忍不住豎起大拇指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平北伯,一個兵部尚書你嘴裡竟是說騰挪就能騰挪的!”
“什麼大名鼎鼎,我就是比別人膽大罷了!”
徐勳毫不意地聳了聳肩,隨即方才看著楊一清道:“倒是邃庵公,如今留下我,應該不單單是為了朝事和河套事?”
直到這時候,楊一清方才收起了剛剛的笑容和輕鬆之色,猶豫片刻後,他就鄭重其事地說道:“世貞可聽說過安化王?”
大明朝的宗室藩王多如牛毛,徐勳記得的不過是一個寧王,其他的都沒怎麼意。此時此刻聽到安化王這三個字,他不禁有些驚愕,想了好一會兒方才搖搖頭道:“聽這封號,應該是封陝西的慶府哪位郡王,怎麼,是此人有什麼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