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威逼利誘,貌合神離
京城東南隅的麻繩衚衕並不長,一頭接著崇門裡街,到另一頭則是喜鵲衚衕。這裡雖距離皇城不遠,但因為不遠處就是盔甲廠和草場,即便貢院就不遠處,也就是三年一次的禮部試時會熱鬧一陣子。相比那些不管寒冬臘月或者三伏酷暑都要出去覓活計的下等人,這條街那些小院子住著小富即安的尋常姓,來來往往的都是差不多的人物。
麻繩衚衕段的一處兩進院子便住著這樣的一戶人家。四十出頭的主人會兩手醫術,據說郊外還有十幾畝良田,僱了幾個長工耕種,自己有時候出去坐堂問診,下頭有兒有女,還收了幾個徒弟,日子過得卻也殷實。只是一年到頭他總有些日子外出行醫,不但家裡人,左鄰右舍也都習慣了。這天他一回來,往附近鄰居送了些土產,一時不少人來謝。
送走這些客人,主人白瑛前頭院子裡轉了一圈,檢視了一下自己種的那些花草,見長勢都還好,他不禁笑吟吟地捋著下頜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幾根鬍鬚。這時候,卻有人躡手躡腳走到他身後,站定了沒出聲。
“虎子,鬼鬼祟祟縮手縮腳的,是有話要說?”
“先生,咱們這一趟做的事情……”楊虎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輕咳一聲道,“這要是殺奸賊,一個我也眉頭不皺一下,可那王守仁是坊間人人稱道的名士,這一回又是上書彈劾奸閹這才被逐,咱們害得他險些丟了性命……”
“你也說了是險些,他人死了沒有?”白瑛專注地看著花盆裡頭的那些花,頭也不回地說道,“你既是投綠林道,就應該知道,好官也好,貪官也罷,對於咱們這些信奉彌勒的,統統都只有一個宗旨,那就是趕殺絕。自從永樂年間佛母起事之後,咱們已經多少年不成氣候了?若是就咱們剩下的這點底牌還被人揭了出去,那這北邊的基業轉眼間就要全部葬送了。所以,那一兩千的銀子對於你的寨子興許很要緊,可我還看不上,我是怕那人讓我們做事不成就去報官,引來朝廷大軍,那就是我的罪過了!”
“原來先生是顧忌這個!”
楊虎是粗人,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此刻聽得腦袋分外糾結,直到後一句方才恍然大悟,一時捏緊了拳頭粗聲粗氣地說:“既如此,回頭那傢伙來送尾款的時候,我找兩個人做了他!敢利用先生和咱們這些兄弟的人,我饒不了他!”
“你就是這德行!”白瑛這才轉過身來,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這又不是你們山賊土匪之間爭強鬥狠,拼個你死我活就完了,他們既然能知道我是聖主,又知道你算是我半個徒弟,難道不會還有別的後手?再說了,殺一個馬前卒有什麼用!”
見楊虎臉色漲得通紅,白瑛沒有再說什麼,揹著手施施然往屋子裡走。楊虎起初沒意,可聽到那咔嚓咔嚓的聲音,他立時吃了一驚,再看白瑛腳下時,卻只見好幾塊青磚應聲而裂。想到下頭好些兄弟都以為白瑛不過是醫術精湛的大夫,直咂舌的他忍不住搖了搖頭。
他看著比白瑛壯碩魁梧,可真要打起來,三個他都不是人家的對手!
剛剛楊虎面前雖是表現得淡然,可從深處說,白瑛心裡的慍怒卻一丁點都不比楊虎少。他從自己的師傅那裡接任了聖主的位子,可白蓮教永仁宣之後就一蹶不振,管後來土木之變朝廷亂過一陣子,可不管是哪個皇帝當政,對於白蓮教一直都是打壓不遺餘力。哪怕成化年間皇帝沉迷方術不理政事,可無論東廠西廠,對於他們的傳教一直都格外留意,因而歷經這麼多年,教徒雖是聚集不少,可遠遠沒有成氣候。
然而,現如今好容易盼到了少帝登基,朝政動盪的大好機會,卻偏偏有人窺破了他的動向,連楊虎這個嫡系的底子都被人摸得清清楚楚!須知白蓮教從來不是鐵板一塊,下頭對他這個聖主陽奉陰違,乃至於虎視眈眈的人多了,訊息洩露出去,別說是朝廷,興許教的其他人也會生出異心,借刀殺人的主意,誰不會幹!須知他的妻兒家小都京城,而且一直不知道他便是明廷一直防範忌憚的白蓮教聖主!
紙上一連寫了好幾個忍,白瑛這才勉強靜下心來,卻是坐書案後頭反反覆覆琢磨著此次這場戲的來由。因為事主吩咐,要湊巧讓那興安伯府的船撞上此事救人,他不免先想到了赫赫有名的平北伯徐勳身上,可就因為這湊巧,他又一思量,反倒覺得另有蹊蹺。
瞧這手段,倒彷彿是有意讓那位平北伯和司禮監掌印劉瑾鬧開似的,難道是有人打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先生,先生!”
白瑛正沉吟間,突然聽到外間一個聲音,抬頭一看,卻是楊虎氣急敗壞地衝進了屋子。見這漢子的臉色鐵青,他立時沉聲問道:“怎麼,出了什麼事?”
“來了!”楊虎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接著說道,“送銀子的人來了,瞧著不像是從前那個跑腿的,是個有些派頭的書生!先生,要不要藉此立威?”他將手放脖子上,做了個乾脆利落的手勢,面上露出了幾分猙獰,“如若不然,扣下了人也好談條件!”
“不要打草驚蛇,別忘了這是京城,如若他和什麼達官顯貴有涉,你以為我們能平安出去?”白瑛霍然站起身,衝著楊虎厲聲吩咐道,“你讓你那兄弟幾個到廂房裡頭貓著別出來,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出來!記住,這是京城,不是你的寨子!”
雖則仍有些不服,可楊虎的命是白瑛一手救回來的,也有五十的老僕,手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
“請問這位相公是……”
“白先生好。”年書生笑呵呵地拱了拱手,隨即便說道,“之前所託之事原本唐突得很,沒想到白先生竟然能辦得如此妥當,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所以,我今天特意備了薄禮親自上門道謝,還請白先生寬宥此前登門之人的無禮。”
一想到之前那人口氣強硬地揭破他身份,又倨傲地逼他和楊虎去做這麼一件事,再對比如今這個滿面堆笑客氣熱絡的年書生,白瑛見自家小兒子好奇地出來看熱鬧,不禁惱怒地瞥了一眼過去,見人立時縮腦袋逃回了內院,他方才淡淡地說:“談不上什麼寬宥,既然是做買賣,自然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情勢比人強,我也無話可說。”
“白先生若是這麼說,我可是無地自容了。”年書生又是微微一笑,隨即才意味深長地說道,“不過,白先生莫非就打算和我這麼院子裡說話?”
“是我疏忽了,只不過貴客遠來,對我白瑛瞭若指掌,我卻不知道貴客名姓,天底下主賓之間,似乎不曾有這樣相待的?”
“名姓這東西,若是我願意,隨時隨地就能有一個,白先生既然如此執著,叫我一聲二先生就行了。”
“既是有二先生,莫非尊駕背後,還有一位大先生?”
二先生聞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不愧是白先生,果然慧眼如炬。二先生是沒有,大掌櫃卻有一位。如此總算可以進屋說話了?”
白瑛見此人始終笑眯眯,自己有意激怒,人卻依舊沒事人似的,他只能沉著臉把人讓進了屋子。見那老僕隨侍這二先生進屋,當二先生入座時,此人仍是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站主人旁邊一動不動,他掃了一眼看不透深淺,性就收回了目光,緩緩開口說道:“事情也已經做完了,二先生既然來了,把剩餘的帳結一結,咱們也就兩清了。”
“誒,都說買賣不成仁義,如今咱們做成了買賣,白先生又何必這麼絕情就此兩清?”見白瑛眼神一凝,二先生便笑吟吟地衝著旁邊的老僕打了個手勢,等其提著包袱走到了白瑛跟前,他才舉手說道,“這是此前說好的紋銀五兩,此外,因為這次的事情白先生做得實是漂亮不露痕跡,所以另外五兩乃是另外謝白先生的。”
白瑛此前就一直注意那老僕,見其單手若無其事地提著東西,兩肩齊高,若不是此時人家直言說出,幾乎很難相信那沉甸甸的一包東西就是十多斤銀子。縱使他原本也曾經閃過讓楊虎把人留下逼問的念頭,此時此刻也只能暫且打消,可伸手去接的時候,他卻有意試探,攤手一抓包袱就突然將手往下一抓一沉,那驟然加上的力道何止斤。然而,那老僕卻彷彿絲毫未覺似的,一隻手不顫不抖,仍是穩穩平舉提著包袱,滿臉恭敬地彎了彎腰。
“白先生請!”
白瑛只覺得自己猶如伸手去拽一塊千斤巨石,一愣之下頓時生出了幾分氣性,一時又加了五分氣力。這時候,對面那老僕終於露出了幾分凝重的表情,提著包袱的手斜裡一擋一架,眼看白瑛下頭腳尖微挑猛然踢上前去,他又頓足一踏,兩隻腳猛然間撞一起,出一聲猶如金石交擊的響聲,隨即包袱方才穩穩落入了白瑛手。
“二先生,貴僕真是好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