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十八章君子不黨?
徐勳爵封世襲賞給鐵券,賀客雲集興安伯府,自己卻偷偷溜到通州碼頭去接遠道而來的林瀚張敷華時,西四牌樓又是上演了一場殺人的好戲。
相較於這兒每年都會上演好幾遭的大刑殺人,今天這案子亦是轟動一時,簡直能夠和先前弘治皇帝凌遲處死乾清宮內侍劉山,正德皇帝登基後處死劉泰張瑜等太醫院眾人,之後又殺了鄭旺等冒認皇親的奸徒相媲美。所以,自打幾天前訊息傳出來之後,這西四牌樓四處酒樓飯莊的雅座就被一搶而空。
然而,當那個佝僂得猶如小老頭,從頭至尾一點精氣神都沒有的昔日江洋大盜被囚車押出來的時候,圍觀的人卻一時鼓譟了起來,誰都沒法輕易相信這就是那個窮兇極惡的刺客。不過,很快就有站前排眼尖的人現,這江山飛不像其餘死囚那樣站囚籠之,而是滿面頹然坐那兒手足軟垂,於是少不得嚷嚷了起來。
“這老傢伙好像被人斷了手筋腳筋!”
這話須臾間就人群散佈了出去,一時間眾人自是恍然大悟。能夠從刑部天牢那樣戒備森嚴的地方逃將出來,如今官府再不做些預備,這人萬一從刑場上逃了出去,那可就是真的笑話了。而透過囚籠看見那人身上裸露出來的道道傷痕,有心人早已經看出他不知道受了多少嚴刑拷打,鄰近廣濟寺那邊的一座酒樓二樓雅座上,就有人嗟嘆了一聲。
“想當初畿南的綠林道上,這江山飛也是赫赫有名的獨行大盜,想不到如今竟是這麼一個下場!”
“什麼下場,是死是活都是他自找的,你可別說不知道他幫著閔珪那老鬼拿了多少道上的響馬,搶了咱們的老前輩們多少生意,現如今死了也是活該。這老傢伙也是腦子一條筋,憑他幫閔珪拿到的人,送到官府值多少賞錢,可他這身份往刑部一掛,那就一個子兒都到不了手!”
對坐的兩人俱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光是眼神就流露出一副常常外廝殺的彪悍氣息來。剛剛才冷嘲熱諷的那大漢呸的吐出了嘴裡一個果核,隨即往外張望著被人押下囚車,又按倒刑臺上跪好的江山飛,旋即沒好氣地說道:“不過就是這麼個傢伙,居然一條道走到黑,喪心病狂去行刺那位主兒,真是好大的膽子。幸虧他沒有家人,否則也不知道連累多少!嘖嘖,不過他一條命換來了整整十個總旗,兩個戶,而且全都是府軍前衛的正經軍職,須知那兒就算一個軍卒出去就是帶刀舍人,何況他們!”
那安坐喝茶的漢子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只嘿然笑道:“怎麼,老七你羨慕了?”
“羨慕嘛總有一點,那時候不是哥你說的,與人為奴終究不如自己做主。”話雖這麼說,可一想到每次捉拿響馬盜往官府領賞,衙差役固然還逢迎兩句,可那些做主的官員卻每每眼睛長頭頂上,自家兄弟還得跪下說話,劉七就忍不住一陣胸悶,眼見時辰差不多了,那監斬官威風凜凜地丟出一支籤子來,他就攀著欄杆東張西望道,“也不知道那位伯爺會不會來瞧瞧熱鬧!”
“沒聽人說他今天剛剛得了世襲鐵券?這會兒家裡應付賀客還來不及,哪裡有功夫到這裡來看這麼一場殺人的戲碼?”
劉重重一擱茶盞,終究也站起身來走到了臨窗的地方,居高臨下看著不遠處那高高掣起的鬼頭刀。當那大刀驟然落下,那頸腔子裡濺起一蓬噴湧極高的鮮血時,他的眼睛輕輕眯了一下,隨即才淡淡地說道:“江山飛的一身功夫我從前見識過。那時候我還年輕著,他卻正當盛年,不但擅長高來高去的小巧功夫,也有揮舞重刀衝陣的大力。這一回落得如今的田地,也不過雙拳不敵眾手罷了。咱們這些練武人,看似武藝高什麼都不怕,可官府人眼卻一點不值。“
“哥,你這是存心和我對著幹是不是?咱們草民姓,自然不可能和這些個大人物相比。有句俗話說得好,習成武藝,賣與帝王家。咱們這一身本事,家鄉說是大戶,可比起那些田畝廣闊的地主,比起那些腰纏萬貫的商人,算個什麼東西,縣太爺面前人家讓跪,你就不敢站起來!現如今前頭已經有人豎起了榜樣,咱們總得去試一試!”
前一次興安伯府招納家丁,兄弟倆都是去應徵過的,弓馬本事讓馬橋讚不絕口,可那一紙靠身書卻讓他們很不滿,後雙雙飄然而去。如今時隔不過一個多月,當初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卻補了官身,劉七便一力攛掇了劉一塊到京城來瞧瞧風色。
人都殺了,底下圍觀的姓漸漸四散而去,就連剛剛喧譁不斷的酒樓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劉喚了夥計來添了一盤豬頭肉,重坐下來默默夾了幾筷子,他突然抬頭說道:“也罷,吃過這頓飯,咱們一塊先去興安伯府看看!”
“好嘞!”劉七頓時笑了起來,兄長面前一屁股坐下,他殷勤地給劉滿上了,又給自己斟滿了,這才笑吟吟地說,“這沙場上搏軍功是兇險,所以從前我從沒動過這主意。可這位平北伯實是年紀輕輕卻好手段,跟著他的人我就沒見有誰吃虧。只恨咱們看出來已經晚了,否則說不定早就被人稱一聲官爺了……如今種地是越來越沒活頭了,響馬盜抓得太多,這次不是撞鐵板上了?可要是不抓,咱們又不會種地,真的被人逼著出了霸州,還能幹什麼?遲早先找一座靠山得好!”
劉七嘮嘮叨叨說個沒完,劉心下總有些煩躁,便又站起身到了窗邊上。才不多久,他就看到宣武門大街南邊來了一行人,管沒有肅靜迴避等等官員儀仗,可前後簇擁著親兵護衛,一看就是達官顯貴人家。他還忖這是何人,下頭就有人嚷嚷了起來。
“是興安伯府的車!”
聽說興安伯徐良和平北伯夫人沈氏都不家,這莫非是……徐勳出去了?
劉連忙定睛去看,可是那馬車雖是不曾用車門,可竹簾紗簾一層層遮著,他雖是目力極好,可也只能隱約看見裡頭坐著數人。察覺到劉七也湊了過來,他微一沉吟,隨手掏了一把銅錢丟桌子上高叫了一聲會賬,隨即蹬蹬蹬下了樓。他這一走,劉七忍不住又往下頭張望了一眼才慌忙追了上去。
“什麼時候我若也有這般排場,那就真是光耀門楣了!”
徐勳迎了林瀚和張敷華到京城,路上先將此前劉健謝遷致仕內幕都說了。得知劉健謝遷竟是隔絕內外,京營十二團營搗鼓出了那樣的聲勢,林瀚和張敷華不禁大吃一驚,當徐勳隱約點出小皇帝的怒火,他們原本的激憤便化作了幾許無奈。這手段就算能成,異日小皇帝清算起來,可不得加血流成河?等徐勳再說出王守仁上書言他遇刺之事而被逐,甚至幾乎遭了廷杖,他們是完全明白了劉瑾小皇帝心受信賴的程。
年過八旬的張敷華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算明白你從前說的那番話了。終究是親疏有別,內外不同,皇上看到的只有那劉瑾多年的功勞苦勞,就連你如此親近的人,一旦遇刺之事有些端倪,皇上都不信和劉瑾有涉,何況他人?既然如此,我等入京,還能幹什麼?”
“只要不碰劉瑾,其餘事情可做得。”徐勳見因為天熱,張敷華額前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便遞了一條軟巾過去,這才正色說道,“我只要不去碰他,他也不會輕易來碰我。就如我剛剛對二位所說,我已經坐大了,他要動我,同樣不是那麼容易的。二公只管吏部都察院動手去做,那些劉瑾的人若沒什麼大差池,你們就當沒看見;若有大差池,那不消說只管下手,回頭我和劉瑾打擂臺。只要林公能坐穩吏部,張公能把住都察院喉舌,這朝除了皇上,沒人能一手遮天。”
見林瀚和張敷華顯然動容了,徐勳便丟擲了後一個砝碼:“如今坐鎮內閣輔之位的不再是性子衝動的劉健,而是李西涯,那一手和稀泥的本事絕妙。所以眼下咱們情勢佔優,林公和張公也不必太過心灰。”
“我想內閣三老怎麼會單留一個李西涯,原來連這個也被你算計到了!”張敷華和李東陽乃是天順八年那一科的同年,管平素交往不多,但這一點關鍵時刻卻是不容忽視的因素。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這一路上京時心的積鬱消解了許多,甚至有心情和林瀚開起了玩笑,“亨大,咱們坐著他的馬車招搖過市,明兒個興許就要有人送咱們一頂徐黨的帽子了!”
“君子不黨……不過為了抗衡那些結黨營私的奸佞小人,老夫已經一大把年紀,就是結黨一回也認了!”
大事情暫時說到這兒,徐勳少不得問起兩人進京後的打算。得知林瀚張敷華準備賃屋子住,家眷等等還要等南京安頓好了,暑氣退了之後才會接來,他便笑著先帶他們去看了位於大時雍坊絨線衚衕正好毗鄰的兩處宅子,領兩人前前後後全部轉了一圈。見兩座宅院一共是三進,雖不大卻勝齊整,傢俱是舊的,可都是光潤並不奢華的老貨色,林瀚和張敷華就滿意了七分,但心裡仍然躊躇不已。問明是徐勳早早讓人找好的,賃錢一個月五兩,等一圈看完出來,林瀚就忍不住挑了挑眉。
“五兩?京城大居不易,世貞你以為我和公實不曾做過京官不成?五兩,五兩連賃一個兩進的院子都不夠!”
“當然不夠。”徐勳也不否認,微微一笑就說道,“小時雍坊李閣老那處宅院看著寬敞,但還是進了內閣後先帝賞賜的,此前他還是住李老大人當初置辦的那座小宅子。至於咱們那位焦閣老,外官任上得了些不多不少的好處,京城過日子也算是足夠了。王閣老是有名的精窮人,他那住處不提也罷。這兩座宅子我也不和二位囉嗦,不是我的,也不是我想方設法送了你們的。這是宮內庫的產業,我專門向皇上要來安置你們。這直接賞賜你們要說無功不受祿,那就意思意思收幾個賃錢,想來二位就不要和皇上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