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坊巷眾多,一條條衚衕初都沒有名字,可隨著裡頭住的人一時大名,亦或是經營的市口抑或鋪子漸漸紅火,往往就會多一個約定俗成的名字。
如李閣老胡同得名於弘治八年李東陽入閣之日,而現如今李東陽從次輔成了輔,這條李閣老胡同自然一躍成為整個京師炙手可熱的地方,這一點單單從這一日李東陽十大壽的場面就能看出來。
然而,今日登門賀壽的徐勳,卻是身旁簇擁了好一群人,隱隱之竟有些喧賓奪主的架勢。他這伯爵得來也已經將近一年了,然而從前群老當道,人人都知道閣老部堂們並不喜歡這位年少出名的伯爵,敢於這時候下賭注往面前湊的終究少數,可現如今就不一樣了。三五個去過徐府的官員圍他左右,爭先恐後地向他講解滿堂官員,有人把殷羨的目光投向了徐勳身後的張彩,心不無妒忌他的好運道。
這一位此前選司郎的任上深受馬升力挺,現如今馬升才倒臺不久,竟是又有了的貴人垂青!
“尊閣老來了!”
隨著一聲嚷嚷,搖著摺扇的徐勳就看到了緩步從那邊穿堂出來的李東陽,微微對四周一頷,當即就有不少人讓出道來。走上前沒幾步,他就搶先笑呵呵地拱手行了禮,隨即方才說道:“元輔今日十壽辰,一時倉促無以為賀,我便只收拾了幾色果品,再加上近剛得了一對成化年間景德鎮官窯的一對鬥彩花瓶,親自上門恭賀壽辰,順帶討一杯壽酒喝!”
所謂近剛得,別人聽不出弦外之音,李東陽卻心裡明白定然是宮賜下的東西,見徐勳竟敢於拿這種東西借花獻佛,他微微一愣·原是想婉拒了,可見徐勳嘴角含笑,他心一動,就半推半就收了下來·又請徐勳單獨到小花廳坐。雖說他前日說不做壽,但昨日傍晚天子賜物一到,家下人就又緊趕慢趕準備了起來,又請了幾個有名的廚子到家來,預備了十桌席面。然而,如今眼看著這賓客絡繹不絕的光景,他心裡不免覺得招搖·正一面敷衍著徐勳,一面打算找人來悄悄先吩咐幾句,一旁的徐勳就放下了手的茶盞。
“元輔,我看你這宅子雖大,可今日聞訊而來的賀壽賓客眾多,想來到後都未必能容得下。所以,我來這兒之前,就已經到京師有名的糕餅劉預定了三份壽糕·待會就能送過來。我知道元輔清廉,等閒人來也不會收禮,如此回送這麼一份東西·也不枉人白跑了這一趟。”說到這裡,徐勳又笑著說,“至於那一對瓷瓶,是宮裡內庫出來的,皇上原本是昨天要一併賜了給你,經不住我三兩句話,這才讓我借花獻佛送了過來。”
今日劉謝致仕辭歸鄉里,自己卻大作壽辰,傳揚出去,有些耿介的科道言官·亦或是性喜邀名的,乃至於和自己有宿怨的,極可能逮著這一點大做章,倘若昨日朱厚照賞賜的東西加上那一對瓷瓶,李東陽不用想也知道那會是怎樣的軒然大波。而經由徐勳之手送過來,頂多讓人諷刺他兩句罷了。
“平北伯費心了。”
“費心談不上·說句實話,我也只是生怕元輔也撂挑子走人,那時候麻煩就大了。”徐勳見李東陽臉色一僵,他便彷彿沒看到似的,刷的一下收起了摺扇,似笑非笑地說道,“吏部刑部兵部都察院的廷推人選都已經送了上去,皇上昨日晚上才剛剛一一勾了,只是還不曾行司禮監下內閣。”
李東陽幾十年為官,性子又不似劉健謝遷那樣激進衝動,聽到這話雖是心裡一突,可也沒順著徐勳的口氣詢問。果然,下一刻,徐勳就自己說開了。
“以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為吏部尚書,以南京刑部尚書張敷華為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右都御史兼陝西甘肅延綏三邊總制楊一清為兵部尚書,以刑部左侍郎屠勳為刑部尚書。如此措置,元輔覺得如何?”
那份廷推的名單,李東陽是過了目的,管知道林瀚張敷華等人本就名聲赫赫,再加上有徐勳撐腰,勝算很大,可如今真的得知一應皆如徐勳所算,他仍是生出了深深的無力來。良久,他才沉聲問道:“平北伯此去南京居然能有如此收穫,當初處心積慮打你出京的人全都失算了。只不過,林亨大張介軒都是正人君子,士林敬仰,入京之後若就此不敢言,恐怕將失聲望。他們若敢言,未必就能顧得了你這個薦主,你就不怕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然怕。”徐勳坦然地一攤手,見李東陽彷彿很意外這個答案,他才含笑說道,“今日我一登門,原本為元輔賀壽來的賓客便有人趨附我左右阿諛奉承,而家這短短几日也是險些被人踏破了門檻。大家都知道風向變了,所以對我趨之若鶩,這是人之常情,若因此將這些人摒棄不用,那是短視可若是因此就大用這些人,那就是愚蠢。相形之下,楊總憲當年不過是路過大同就敢攬下重責領大同兵援助,林大人張大人曾經金陵那樁大案之後對我多有聲援,他們又是身負大才的正人君子,又和我有同舟之情,我當然該薦他們。”
說到這裡,徐勳微微一頓,又不緊不慢地說:“至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別說是我,這古往今來,薦主反被所薦的人所傷,這例子多了去了,難道人人就會因為這一條不薦人才?元輔可知道我之前力邀林大人上京的時候,對他是如何說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徐勳究竟是怎樣的人,還請他進京來一睹為快。若有不好,面唾斥人,豈不是比南京對我咬牙切齒的強?”
“你倒是自信得很。”李東陽簡直覺得徐勳的自信有些狂妄,可此前的一系列事實證明,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郎一次又一次地成為了角力的贏家,他到了嘴邊的下一句話終究是和緩了些,“你既然對林亨大等人如此自信,我等內閣三人一同致仕,為何卻獨獨留下我?”
“林大人他們雖好·可要入閣卻還力有不逮。我和焦孟陽有仇,難道看著他輕輕巧巧一舉摘得輔之位?”徐勳毫不避諱地揭出了這一條,這才笑著說道,“況且·我率聽說元輔昔日內閣之就善調和,今後要用到這能力的,可謂是多如牛毛。”
這小子真敢直說!
管李東陽被徐勳這話給氣樂了,可即便徐勳曾經提起過焦芳的倒戈一擊他無從查證,心裡卻知道這位同年做得出來這樣兩面三刀的事情。想到黯然致仕的馬升,忿然致仕的劉大夏,他終深深吸了一口氣。
“是你想我當個和稀泥的輔?還是皇上想留著我當個和稀泥的輔?”
“元輔言重了·不和稀泥,時間都浪費那些沒用的事情上了。當年元輔回鄉祭祖回來的時候,還曾經路上寫詩感慨過路有盜匪餓殍,如今把時間耗費這些正事上不好?”話說到這個份上,徐勳就不賣關子了,性站起身說道,“與其死死盯著宮什麼八虎,還不如多管管天下水旱災害·民間盜匪橫行,韃虜叩關大掠擾民。我言於此,還請元輔斟酌。”
見徐勳一拱手就往外走去·李東陽突然出聲說道:“若是平北伯能看住宮八虎,使其不能引誘皇上入歧途,就算被人稱作是稀泥輔,我李東陽也甘之若飴。”
“元輔放心,這事情我當仁不讓!”
徐勳頭也不回地答了一句,直到出了小花廳,他才輕輕吁了一口氣,暗自思量李東陽這話是隻為寬自己的心,還是有幾分真心實意。思來想去也難以斷定,他就性不去想了·展開扇子使勁扇了兩下,就前頭引路小廝的帶領下去了開壽宴的正堂。
彼時已經到了眾多賓客,因壽糕已經送到,無關的客人沒法送進壽禮來,不得不怏怏歸去,座的多半是李東陽的同年同鄉門生故舊·徐勳放眼看去只覺得黑壓壓一片,竟是不認識幾個。直到張彩衝著自己招手,他才欣然走了過去,卻現與其同席的竟有不少熟人,當即含笑點了點頭。
“伯安兄,元明兄,好久不見。昌谷也來了?你是······嚴惟?”
張彩雖是正五品,可如今稱病家,今天相陪徐勳出來,也懶得理會那按官職排座次的舊規,一桌十人,別人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安排他與這邊廂王守仁和湛若水等三位翰林庶吉士同席。這時候徐勳過來徑直稱呼眾人的表字,席上其他兩人不禁面面相覷。而當看見徐勳竟挨著張彩旁邊的位子一屁股坐了下來時,剛剛竊竊私語的那兩人也一時安靜了下來。
王守仁今天因父親的話來赴李東陽壽宴,心裡很有些鬱氣,見徐勳過來雲淡風輕地向他們四處打招呼,甚至還坐了下來,他頓時給氣樂了:“你坐這兒,讓桌那些人如何自處?”
“伯安兄這話說錯了,我不往那兒湊,大家只有鬆一口氣的,那些多半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大人,誰樂意我這麼一個年紀當人孫子還有富餘的人眼前晃悠,甚至還得賠小心說話?”徐勳微微一笑,招手叫了一個李家席間伺候的小廝過來,說自己就坐這兒了,隨即就不假思地打了人走,這才又笑道,“至於我,一桌子的人放眼看去不認識幾個,那還叫什麼壽酒,還不如回去吃我自己的來得正經。我就坐這兒了,伯安兄你不樂意你另謀高就!”
王守仁還沒說話,湛若水就一下子笑了:“這另謀高就四個字實是用的絕妙-,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是爭什麼官位呢!好了好了,伯安你別拿眼睛瞪人了,沒看咱們這桌子之外,四面八方不少人都看這兒,小心出醜!”
對於那種千目所視的處境,徐勳是習慣了,因而坦然安坐,不一會兒又叫了小廝添茶來,卻是又越過張彩對其鄰座的徐禎卿說唐寅的事,又是對嚴嵩問翰林庶吉士的功課,又是和張彩說什麼都察院現狀,又是問湛若水之母陳氏身體,甚至席間其他人他也笑著一一問了名姓·就是晾著個虎著臉的王守仁不理會。直到後眼看這位仁兄忍不住了,他這才一旁小廝又送了茶壺過來的時候,親自站起身取了茶壺走上前。
“你到底想幹什麼?”王守仁一手掩著茶杯口,臉上又是無奈又是惱火·“我今天是代父親向元輔祝壽的,你有話直接說,我聽著呢。”
時至今日,王守仁一想起自己當初被徐勳三兩句話就稀裡糊塗哄去了西苑的事,便又是感慨又是悵惘。那段日子他終於得以一展所學,可也給他帶來了天大的麻煩。
尤其是當後他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兵部之後,那種成日裡和牘打交道·無論說什麼都不為人重視的生活著實狠狠磨了磨他的稜角。此時此刻,雖則是他看徐勳的目光有些不善,心裡卻有些好奇徐勳會說出什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來。
徐勳一手拎著茶壺,一掃席間眾人,見人人都彷彿對他要說什麼很感興趣,他微微一笑,順勢給王守仁旁邊的湛若水倒了一杯熱茶,意味深長地說:“此間人太多·伯安兄真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