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老闆若有所思。
窗外大雪正盛,夜風凜凜,吹得窗戶吱呀作響。
三人各飲杯中酒。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老闆突然冒出略顯蹩腳的中文,吟起詩來,“我的中文不好,但這首詩我很喜歡。”
“也和我們現在的情況很貼切呢。”諾諾笑了笑,沒有指出老闆的發音問題,“聽您剛剛說早些年在德國,那回到這裡開滑雪器具店幾年了?”
“七年了。”老闆說,然後指了指還放在桌上的照片,“這張照片也是七年前,就在天狗山上拍下來的。”
他說完,便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
諾諾忽然心頭一緊,因為她從老闆的眼底看到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悲傷。她用餘光看了看店裡的一些角落,猶豫了幾秒,“她...並沒有跟您一起留在這裡吧?”
“你真的是很聰明的一個女人。”老闆有些驚訝,但很快釋然,“當然沒有。我生命裡僅存的她的痕跡,也許就只有這張照片了。”
“但您還是把這裡裝修成了女人會喜歡的樣子,而且也為一個也許再也不會回來的人準備了女士的生活用品,”諾諾說,“她為什麼離開了呢?”
“我們雖然相愛,卻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老闆忽而望向窗外,端起杯子又放下,始終沒喝上一口,“我們在德國相識,因為是身邊少有的日本人,所以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朋友。她是工程師,我是律師,但我們都有一個愛好就是滑雪,所以我們相約要去世界各地的滑雪場留下足跡。七年前,我們一同來到了小樽,這裡離她的家鄉朝裡很近,而且天狗山歷來最是有名的大回轉滑雪選手盛出的地方,所以我們來這裡基本上是命中註定的事情。”
“我們在天狗山上滑了一次雪。”一段沉默後,老闆終於緩緩地喝了一口酒,“而那以後,我就被困在這裡了,再也沒走出去過。”
諾諾把杯子放下,“您想留在這裡,而她想繼續走,對嗎?”
“因為我累了,”老闆臉上泛起回憶的神情,“我十七歲就跟著家裡人出國,在國外學了法律,留在那兒幹了十幾年的律師,見了形形色色的人,在生活裡疲於奔命,賺了很多錢,卻不知道為了什麼活著——直到認識她。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工程師,但最吸引我的不是她在事業上如何成功,而是她工作的目的始終是為了讓自己在未來可以去更好地走遍這個世界。”
“她和你朋友有著差不多的氣質,剛才形容他我也在想著她,”老闆指了指夏羨,微微一笑,“我初見她時,她是個很乾練的女人,是那種成天喝咖啡打拼事業的女強人,有種生人勿近的氣質。第二次見面時是她邀請我去她家吃飯,但當我推門進去時,她穿著睡衣,頭髮亂得像雞窩,抱歉地告訴我,‘我忘了交電費,現在家裡很冷,對不起我們出去吃吧’,我望著她,她望著我,我們都笑出聲,那時我發現我愛上她了。她就是這樣一個,經歷了很多,但大部分時間卻像個孩子一樣的人。”
“我們認識的第三年,我關了事務所,她辭了職,我們從德國開始環遊世界,直到七年前來到小樽,在那張照片拍下來的十分鐘後,我向她求婚了。”老闆摸了摸手上的戒指,嘴角有一絲笑意。
“她拒絕了?”諾諾小心地問。
“當然。”老闆坦率地回答,好像這並不是一件很值得悲傷的事情,他揚了揚手,“請原諒我還是把戒指戴在了已婚指上,但你應該理解我的,我的心裡再也裝不下其他人。”
“她給的理由是什麼呢?”諾諾點頭,“如果不方便,也可以不用回答我。”
“理由就是剛才,我說的那句,’阿健,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老闆無奈地回答,“我和她相識五年,在德國是彼此照拂,又一起走過了世界上的一大半國家,她卻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求婚失敗,我卻已經無法再繼續走下去了,”他接著說,“人吶,有些時候被困在回憶裡,有些時候被困在幻想裡,我也許正是前者吧。”
諾諾沉默了一會兒,本想喝一口酒,卻發現杯裡已經空空,於是輕聲道:“老闆,你也許恰恰是後者。”
“是嗎?”老闆笑笑,“雖然很好奇為什麼,但其實是哪一種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您知道張愛玲嗎?”諾諾問。
老闆點頭,“我和她也去過中國,我們都喜歡你們的文化。張愛玲是你們國家的一個女作家吧?”
諾諾輕輕點頭:“那她的第一任丈夫您知道嗎?”
“胡蘭成?”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婚書上,有著四句話:簽訂終身,結為夫婦,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諾諾後面這四句話用了中文,而後又給老闆翻譯了一下。
老闆琢磨了一番,嘆道:“寫得真好,但這和我也有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