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警再三詢問她不要後悔,她一聲不吭,趴在地上將臉埋進手臂裡,渾身都在顫抖。
七年,她沒再見過女兒一面。
紀容恪會在一一生日時拍下一張照片,轉交獄警帶給馮錦手裡,三百六十五天的執念,那麼多無眠的深夜與落寞的黃昏,就在這一張照片裡,一一日益長大的眉眼間,成為了馮錦全部思念的寄託。
她還是固執不肯見紀容恪,八年的監獄生活不曾消磨掉她的銳氣與稜角,也不曾改變她的驕傲和清冷,她即便穿著女囚服,也沒有讓自己髒一絲一毫,她總是最乾淨的,指尖修得整齊,頭髮一點油都沒有,衣服纖塵不染,哪怕再難做的工,她不會抱怨,哪怕再熱鬧的時候,她也不坑半字。
所有人都說,馮錦入獄前比這裡的女囚加起來都要風光,可她卻也最平和,她會對每個人微笑,也會對每個人沉默,她不挑事,不喧譁,不吵不鬧,從沒和任何人鬧過矛盾,就安安靜靜的坐著或者站著,經常會被人遺忘掉她的存在。
可她最大的倔強就是一眼都不肯見紀容恪,任憑他來來去去無數次,那樣高不可攀尊貴不可言的男人,像一個孩子,央求著她,她就是半點不心軟。
這份固執似乎已經融於她骨血裡,別人說她恨他,所以這一眼都不施捨。可她知道,她不恨,她愛,愛不是佔有不是牽扯,而是成全,是在自己無法做到陪伴時,就躲得遠遠的,抹殺掉他最後一絲幻想。
紀容恪有一次和她賭氣,說見不到她就不走了,就在監獄裡,一直等到她肯出來為止。
他不吃不喝等了一天一夜,可她無動於衷,獄警說她不會出來,她對於監獄外的世界,早已不聞不問,心如止水。
紀容恪站在監獄鐵門外,沐浴著呼嘯的北風,對面野溝裡的野草和蘆葦蕩已經枯黃,長了半人高,一片雜亂與悽蕪。
他在這廣闊無垠卻讓他不安又孤獨的天地間,自嘲得笑出來,他怎麼忘了呢。馮錦多倔啊,她不肯的事誰能逼得了,她想做的事誰又攔得了。
一一和她一模一樣,何一池說一一像他,可他覺得像馮錦,他這輩子啊,就栽在這母女倆手裡,栽得徹底,永難翻身。
紀容恪經過賀潤旁邊推門而出,拐到二樓的走廊頭上,那扇粉色的小木門沒有關合,露出了一條窄窄的縫隙,一一穿著咖啡色的紗裙,正伏案專注做著算術題,她的私人老師比紀容恪還要年長十幾歲,他蒼老的臉上有許多皺紋,正含笑撫摸著一一的頭。
他很喜歡一一,不止一次誇讚她文靜懂事,悟性高,她什麼都學,學什麼都會,一點就透,當真冰雪聰明。
一一唯一的缺點就是沉默寡言,並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那樣活潑開朗,她五歲時候患過抑鬱症,用了八個月時間才治癒,曾經瘦到了只剩二十多斤,連路都走不了。
那段時間紀容恪也陪著她瘦,賀潤也吃不下,她看著這高大威猛的男人累得只剩下百斤出頭,瘦得顴骨都塌陷了,她疼得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份心疼讓她也食不下咽。
瘦弱的一一醒過來會呆滯的望著天花板,不管怎麼引誘她說話,她也不肯張口,不吃不喝,不哭不笑。
紀容恪實在沒了法子,他發了狠將一一從床上拖下來,狠狠的拖在地毯上,他怒聲質問她到底要什麼,還有什麼不滿。
一一哽咽著,眼眶通紅,她忽然磕磕巴巴的說,“要、要我自己的媽媽。”
紀容恪所有憤怒與暴躁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他怔了怔,看著一一因為隱忍而扭曲僵硬的小臉,這麼小的孩子就學會了忍,這忍得讓門外的賀潤都覺得心酸。
一一11個月就會說話了,兩歲的時候都能記事了,紀容恪從她張口喊出第一聲媽媽時,就指著賀潤告訴她,“這是賀阿姨,你媽媽不在。”
小小的一一兩歲到五歲,這麼折磨了自己三年多,她不敢問,可她真想知道,那麼多玩具,那麼多好東西,都不及一個媽媽的擁抱。
她想馮錦想出了抑鬱症,想馮錦想得瘦了一圈。
紀容恪忽然失去了全部力氣,他無奈又落魄,垂首在她面前,外面的陽光灑落他身上,看上去那般無助又淒涼。
他彷彿一瞬間又蒼老了,老了很多歲。
他給了一一星星月亮,給了一一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唯獨沒有給她媽媽。
他可以騙她,賀潤就是她媽媽,可他不想,馮錦生一一差點賠進去自己的命,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坐牢換來的,他有什麼資格剝奪她是一一媽媽的權利,他殘忍了將近五十年,他對天下人都那麼狠,他只想她一個人溫柔點。
紀容恪悄無聲息推開那扇門,他走進去,老師先看到了他,正要張口打招呼,他將手指豎在自己唇上,示意他噤聲,老師心領神會,繼續垂眸看一一做功課,紀容恪就站在她身後,越過她圓圓的小腦袋,看她流暢的鼻尖算出一道道題目,算得精準無誤,哪怕字跡上有一絲瑕疵她都要塗改了重寫,和他一樣,爭強好勝。
紀容恪記得剛把一一抱回來時,她還小小的一團,他四十一歲第一次做父親,手忙腳亂的,常常一一挺好的,就被他沒輕沒重的給弄哭了,一眨眼,七年了。
一一側臉十分漂亮,高挺的小鼻樑很像他,眉眼又像她媽媽,紀容恪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想到了馮錦,他這顆沉寂了這麼多年的心,除了她,再沒人撩撥得起半點漣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