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完踹了他一腳,“會說話。”
我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塞進他口袋裡,他摸了一下,眉開眼笑,又很驚訝打量我,“夫人看著可不像,年紀輕輕比我妹妹還面嫩,說您是十七八歲芳華的千金,我倒不經呀。那夫人一定是豪門裡的夫人了,您能到我們小書場來,實在蓬蓽生輝,我告訴說書先生,一會兒給您賣賣力氣。這個位置清靜,角度也好,稍後說書的上臺,您第一時間能看到。咱說書先生表情多,看著過癮。”
我說好,他問我要什麼,我說隨便上一點,吃喝都要,他高亢嚎了一聲好嘞!轉身腳步飛快隱去在賓客之中。
我坐下後四下打量,這裡每個人都很好說話,不熟悉的也可以聊上一兩句,不存在勾心鬥角,沒有任何爾虞我詐虛情假意,想說就說,想笑就笑,透著那樣一股令人羨慕的真實。我忽然覺得這裡氛圍十分動人,怪不得彪子事兒那麼多也喜歡來,踏進這門檻兒,那些煩擾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臺上在寂靜了片刻後,門簾子一晃,底下客人忽然爆發出如潮水般的掌聲,還有此起彼伏的吶喊,一名五十來歲的男人穿著青衫布褂,手上拿了一把摺扇,邁著四四方方的步子走上臺,抱拳拱手,笑容滿面。
底下喧譁在他站穩後自動屏息,他把扇子一抖,在胸口搖了兩下,猛地一派驚堂木,啪!鴉雀無聲。
“上一回書說到,高莊慘案九龍會死傷無數,紀氏出動不過區區六人,卻一舉殲滅對方部下三十餘人,血流成河屍橫遍野,蘆葦蕩驚天槍響舉世罕聞!這位看官說,紀氏什麼人物這樣英勇,九龍會那是老牌黑幫,又稱華北虎,連上頭都沒有人敢管,紀氏怎麼這樣大膽。前面我已經提過,紀氏當家人本是九龍會座下左堂主,此人骨骼清奇,天降英才,堪自立門戶殺得江湖七進七出,一夜聲名大噪,自此穩居霸主,正是華南紀容恪。”
我手驟然握緊一方桌角,盯著臺上說書的男子,他將摺扇合住,往臺邊走了兩步,“九龍會有一顧溫南,紀氏有一紀容恪,兩虎相爭必有一死一傷,華南風波不平,戰事就一日不減。有看官又問,這兩人如果再一次爭鬥,輸贏結果是否不會改變,我說不然。顧溫南也是一掘天奇才,武藝驚歎,聰睿過人,文武都不在紀容恪之下,江湖人送紀顧雙龍。
我曾有幸在一張報紙上見過他,時至今日我忘得差不多,可他那一雙鷹目我記憶猶新,諸位街上不可能見到長有鷹目的男人,而擁有這樣長相,都不會泯然眾人,這顧溫南還能成就偉業,也許假以時日,會在紀容恪之上,可這一條路,也是鮮血匯聚。”
坐席內忽然發出一聲嗤笑,十分清晰而不屑,似乎充滿質疑,覺得一派荒唐,所有人都為這突如其來的笑聲一怔,紛紛尋找出自誰,然而人頭攢動之間,都沒有找到。
說書先生抖開摺扇晃了晃,他聲音徐徐低緩,“高莊已經不是華南第一次交鋒,早在新標碼頭時,就曾出現過驚世駭俗的血案,而我曾留意到,這兩次槍戰都出現了一個女人,一個據傳說與紀容恪之間關係微妙的女人。”
底下很多人都覺得這點有趣,紛紛讓說書人吐露名字,他們都是尋常百姓,不像江湖人士瞭解那麼多,對我幾乎不曾聽聞,唯一知道的不過是紀容恪娶妻,是一位高官家的千金,對於這樣的波折曖昧,當然十分好奇。
這說書人太不可思議,我目光直勾勾盯著他,手上不動聲色將衣領上翻,遮擋住我半邊臉頰。
說書人笑得意味深長,“一個江湖霸主,一個亂世佳人,還能有點什麼呢。”
底下人釋然大笑,“原來是姘頭啊。”
“紀容恪不戀女色,雖然江湖傳言他風流縱情,其實不然,此人對待兒女情長十分疏離,不沉湎於美色美酒,是成就一番宏圖偉業之人,而這個兩次都出現並且被他藏匿的女人,卻是一個例外。常當煙花柳巷的人,都聽過這個女子,她可不容小覷,此女槍法精準,手段毒辣,殺人如狂,還長了一張狐媚臉,既是紀容恪的心尖紅顏,亦是他的左膀右臂,更是攪得江湖血雨腥風。我也曾見過她照片,這個女人命數跌宕,是一名苦情女。生於情仇,葬於情仇。”
底下有人聽得入迷,高聲詢問這個女人在哪裡,說書人笑說就在這片土地,也許曾與你我無數次擦肩,也許下一秒就要大開殺戒。
寂靜一秒後耳畔驟然響起無休止的唏噓驚歎,正在說得熱火朝天驚心動魄時,跑堂的小二忽然從一側的臺階上絆倒衝下來,我敏捷反應,倏地閃身避開他的衝擊,一把握住他手腕,我臉色陰冷直視他剛要質問,卻看到他整個人都被亂七八糟的食物茶壺纏裹住,我臉上的陰狠立刻斂去,恢復平靜。
他被我看得有點尷尬,一直嘟囔著沒踩好臺階,屋裡太黑了,我從他手裡接過瓜子蜜餞,他手上東西太多,嘴巴里還叼著茶壺扶把上的一根繩,胸口大片的熱氣蒸騰起來,看著像要著火。
我把屬於自己的吃食全都接過來擺在桌上,別桌客人又高聲招呼他,他趕緊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往那邊馬不停蹄的跑過去。
我撣了撣有些褶皺的袖綰紅紗,重新坐下來,目光不經意恰好落在第一排正中,首席貴賓位置,在我左手邊大約四十度角的方向,一名西裝革履的男人十分奪目,他頭上還戴了一頂黑帽,雖然顏色素淨不惹注目,可也無法遮蓋他的與眾不同。
在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倒也有非富即貴的聽客,喜好說書這一口,在各大劇場書院往來,但都會盡量平民裝扮混入進來,以免被人認出,極少像他這樣,穿著如此高貴奢華,毫不介意這份格格不入。
我對那人十分關注,因為他右耳戴著的耳環極其特別,是一枚鋥亮的銀鏢,就貼在耳垂上,被帽簷擋住了一半,一般人不會看到,唯我盡收眼中。我目光在臺上與他身上流連,第二排擋住我視線的幾個人起身去洗手間時,恰好他偏頭看向身邊的手下指著臺上微笑談論什麼,他俊朗挺拔的側臉輪廓一瞬間驚愕住了我,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麼多人我就看到了他,又為什麼覺得如此熟悉,原來是顧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