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之後的享祭餘宴會之上,正與族人門客聚飲的召伯虎舉爵祝辭道:「開元歲首,大王亦已加冠親政。此等永珍更新之時,諸位既來便是嘉賓,正做賀歲一飲,萬事莫論。來,我召虎敬諸位一爵!」
吏員門客們你看我我看你,飲得一大爵下肚,卻是人人緘口。召伯虎渾然無覺談笑風生,不斷問起下屬們的家人家事,分明如一個慈和的兄長一般。
主書吏突然撲拜在地:「相國,我等老吏,只覺大周負相國過甚。」
一班吏員齊齊拜倒:「大王甫一親政,便提拔榮夷襄理相府,分明是要分召相之權。我等不服啊!」
「哪裡話來?起來起來!」召伯虎忙不迭扶起一班吏員,入座喟然一嘆:「諸位已在我屬下任吏有年,尚信不過召虎事王之忠麼?朝局紛雜,為君者不亦難乎?榮夷屢出奇計,其智謀遠在虎之上,大王信重亦是應當應份之事啊——」
好一番撫慰,如此吏員們這才平靜了下來,宴席繼續進行著。密叔悄步入廳附耳跟召伯虎言講了幾句,後者面色一沉,起步往後園走去。
周公定正在後園茅亭下坐著。他實在不堪烘烘燎爐在四面帳帷的廳堂釀出的那種暖熱,寧願獨自佇立在山頂茅亭,春雪在咫尺之外,凜冽的風夾著冰冷的雪粒打在臉上,還是燥熱得一臉汗水,昏亂得不知所以。
「國公爺,這裡太冷了,還是入廳守候才是。不然,相爺該怪小的待客不周了!」這是伯顏的聲音。
「不去!」周公定斬釘截鐵回道:「老夫就在這裡等著了。你們相爺若不見老夫吃些苦頭,斷是不會露面的!」
「誰說我不會露面了?周國公曆代世卿,威望在召虎之上,豈能如此紆尊降貴?」一陣哧笑聲,一聲麻布綿袍的召伯虎從山腰小徑走了上來。
二人見禮,召伯虎正要吩咐伯顏去備酒菜,周公定卻擺擺手,將石案上的一隻木箱開啟,搬出了一隻亮閃閃的銅匣,再搬出了一隻紅幽幽的酒桶,慨然一笑道:「古人云,有理不打上門客。召公左右得陪老夫飲了這桶酒也!」
召伯虎沒好氣道:「區區一桶酒算什麼?喝便喝。伯顏擺酒!」
周公定哈哈大笑,看著伯顏將酒肉鋪排停當,舉起一隻大陶碗先咕咚咚飲幹,擱下碗喟然一嘆:「大朝過後,召公必定心裡憋氣,就痛痛快快說出來又如何?這丞相,依舊是你召公子穆的。」
「我召虎豈是那等貪位之人?」召伯虎將爵中酒一飲而幹,只覺腹中一股熱氣蒸騰,慨然道:「我只是對榮夷其人的底細有些摸不清楚,擔心他將大王引到一條未知的邪路上去。畢竟,當年先王與王后臨終之時,是將大王與四王子都託付於我的。責任之重,不得不慎之又慎哪!」
「子穆既然把話說到了這裡,」周公定替他再斟一爵,虛手一請道:「老夫倒想請教一番,在你召子穆眼中,榮夷是何等樣人?」
召伯虎略有些發紅的眼睛盯住了周公定:「自是舉世公認之罕有大才。」
「比你召子穆如何?」
「虎自認任事尚可,然奇謀智計決然在榮夷之下,望塵莫及也!」
「好!」周公定猛拍石案:「召公學究天人,鎬京難遇敵手,老夫有一事請教。」
「不敢當,請國公爺言講。」
「老夫先祖周公旦,與呂尚姜太公比,何者更有才氣?」
「自是姜太公更有才氣!」召伯虎不假思索,其勢不容辯駁。
「然則,先武王逝世之時,為何將年幼之成王託付於周公旦,而非呂尚呢?難道只因為先祖乃姬姓血脈麼?」
「亦不盡然也。」召伯虎皺眉深思道:「呂太公原無久政之心,明智全身,與治國
之才無甚干係!」
「如此說來,若呂太公有久政之心,武王便會舉國相托了?」
「呂尚之心,不在當國!」召伯虎辭勢已見滯澀。
「其志若在當國,又當如何?」周公定盯住不放。
召伯虎略一沉吟,微微欠身一躬:「願聞國公之高見。」
「召相有容人之量,那老夫便直言不諱了。」周公定臉上掛著笑容,語氣端嚴而坦誠:
「先祖旦與呂太公者,兩式不同大才也。唯其如此,兩人既不能相互替代,亦不能相互換位。呂尚之才在謀劃,先祖旦之才在任事。謀劃與任事,乃大有區別之兩式才能也。謀劃之才貴在奇變,料人之不能料,測人之未可測,慧眼卓識而叛逆常規,方得有奇略長策。
任事之才則貴在平實,不棄瑣細,不厭繁劇,不羨奇詭,不越常理,方能圓通處事,化解糾葛,使上下同心而成事。如此區別,召相以為然否?」
召伯虎皺眉思索,然卻微微點了點頭。周公定受到了激勵,語調更加慷慨:
「設使那般才華高揚,特立獨行,胸羅天地玄機之謀劃策士,都去做丞相郡守或司職大臣,日理萬機而不能神遊八荒,瑣事擾心而不能催生光華,槃槃大才卻做了碌碌之吏,毀人也?成人也?
同理,設使那般任事之才去做謀劃策士,以慣常事理揣摩天下,世間豈有奇變謀略哉!若說姜尚沒有治國之才,武王如何克商定天下?若說姜尚有治國之才,卻從未涉足理民治國之事務。譬如你召子穆,大王親政仍命你署理相府政務,乃是信重你的任事之才。至於榮夷襄理,亦只是以借其奇謀智計輔佐你而已。」.
一番慷慨之語說得召伯虎心頭陰雲頓散,哈哈拍案道:「好你個周公,這番說辭在家裡準備了多久?莫不是替誰做說客來了?」
「子穆哪裡話?好歹老夫也是公卿之身,他一個榮夷,區區亞卿,虛位的太子傅,也配老夫為他勞動腿腳,翻動唇舌?」
「那麼,」召伯虎心中一動:「莫不是大王擔心我心有芥蒂,特意派你前來勸慰於我的?」
周公定直視著他那清澈的眸子,不否認也不肯定,淡淡一笑:「畢竟是多年師生情誼在,有時候,老夫真是羨慕你召子穆啊!兩代周王,你都是當仁不讓的股肱信重之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