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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零六 公叔貶謫

「那便是了。」榮夷將短劍望地上一擲,發出一聲脆響:「大王微服出巡,與令公子發生口角之爭,令公子竟然手持兇器,意欲當街刺殺我王。此事,朝歌街市人人皆得以目睹,老大人以為,刺殺天子是何罪名?」

一聽此言,饒是公叔華見多識廣,定力非凡,也頓時嚇得癱軟了半截身子。當街刺殺周天子,這是什麼罪名?哪怕是天子沒有表露身份,亦是大大的不敬冒犯之罪?自己有什麼可以辯駁的呢?

想到此,公叔華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逆子的確罪無可赦,還望大王看在他不是故意冒犯的份上,饒了臣滿門一族吧。」

眼見局勢反轉,此時周遭人群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果然就是當今天子,忙跟著公叔華跪下磕頭不止,心頭亦是忐忑,方才沒有仗義執言,也不知這位少年王者記仇恨否?

姬胡看著榮夷,似乎欲言又止,直到後者點了點頭,這才跨前一步慨然言道:「令公子凌辱百姓,甚至謀刺本王,看在公叔您的面子上,本王亦不是非要他的性命不可。可是」

想到母親,姬胡語氣陡然激奮:「可是,他言語不乾不淨,辱及先王后,身為人子,若是不為母后報無端受辱之仇,孤也枉做這天下之主了!」

公叔華向家老投去詢問的眼神,望著那雙昏黃的老眼,家老雖不忍心,卻也不敢再說假話,狠著心點了點頭。公叔華頓時心如死灰,頹然自嘆道:「都是老夫的錯,是老夫平日裡疏於管教,方有今日之禍呀!」主意打定,他忽地挺直了身子,向姬胡拱手請罪道:

「大王,此子狂悖驕橫,本不堪為公室子弟,都是臣平日裡忙於國事,對他疏於管教。先王后靈位奉於太廟,為天下之母,此子辱垢***,不配為人,臣請將姬杜梟首示眾,同時開除出衛國宗室,子孫不得入族譜。至於老臣自己」

他咬了咬牙,下了最後的決心:「老臣無能亦無德,養出此等狂悖逆子,實在無顏面忝為執政,立於衛國朝堂之上。老臣這便寫奏陳,懇請舉族遷出朝歌,前往邊地戍守,以贖其罪。還望大王允准。」

這算是把自己一擼到底了,畢竟是剛殺了人家的兒子,姬胡一時覺得是不是太過了?正要說「不必」,卻被榮夷拉了拉袖子,低聲道:「大王,此衛國內務,大王不必牽涉過深。」

姬胡點點頭,會意道:「此事,老大人應向衛侯上條陳,孤不便對衛國政務涉足過深。不過,」他指了指那位討要車錢的老人:「令公子賴了這位老丈十五個錢的車資,還欠下朝歌城內無數商鋪的酒資飯錢,所謂子債父償,老大人可明白?」

「明白,明白。」公叔華點頭不迭,吩咐家老:「速從府中抬出幾筐錢來。有字據的憑字據,無有字據的憑人證亦可。務必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了。」

姬胡走過去扶起那位老者,拍了拍他粗糙的手背,溫言道:「老丈,你可以去集市上給你孫子買肉了。」

老人早已涕淚滿面,急急跪地不起叩頭道:「大王,是老朽方才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大王不計前嫌,小老兒感激不盡,我等沐浴大王隆恩,萬死不能報之萬一。」

周圍人等亦跪下同叩首:「願大王洪福齊天,大周綿延萬年。」

姬胡亦是熱血沸騰:「諸位百姓,聖人云,民為社稷之本。只有你們一個個都能安居,從容營生,我大周天下才能長治久安。凡我姬姓子孫有凌虐庶民,不遵法度者,孤決不輕饒!」

「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萬歲之聲如山呼海嘯一般,聲入霄漢

釐太夫人喪儀結束後的第一個大朝會上,步履蹣跚的老公叔華神情頹喪地轉班出列,以「年老力衰,教子無方」為由懇請衛侯和允准自己

辭去執政之位,前往楚丘封地養老歸隱。

公子杜之死已傳遍了朝歌,傳遍了整個衛國甚至整個天下,在場的列位臣工誰不明白公叔華請辭是為了什麼?但依著堯舜三讓三辭的慣例,大家滿以為衛侯和一定會堅辭挽留公叔華,至少得做做樣子。不料,衛和只是略略提了一句:「公叔德高望重,和尚在舞象之年,若公叔離去,何人堪為輔政呢?」

公叔華不緊不慢:「臣已往成周大營去書,請公孫禹歸來為君上參謀。此人文武全才,素來為太夫人所倚重,又熟悉朝務,定能輔佐君上成就不世功業,永為周王室鎮守中原。」

「那便如卿所請。」在滿朝臣子震驚的目光中,衛和頒下朝書:「準公叔華辭去輔政之職,舉族遷居封地楚丘。調公孫禹歸衛,職位另行安排。」

誰不知道公孫禹與公叔華不同,本來便是衛國公室的偏支庶族,若不是依附於太夫人,根本不可能入朝為官。即便任命他為輔政,說到底也不過是衛侯和的一個家奴而已。如此這般,整個衛國的權柄便落到了未滿十五歲的衛侯和手裡。

臣子們有些疑惑地看著高高的君案後少年衛侯的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心中若有所思:果然是太夫人的親子,真是好謀劃,好手段,不動聲色地收回君權,以舞象之年執掌一國實權。這心機,難怪當年的衛伯余不是其對手!

清晨,朝歌北城門剛剛放下吊橋,一支二三十輛牛車與馬拉輜車組成的隊伍便稀稀落落地走過吊橋。瑟瑟冷風中,只見前方凜凜刺天的白楊林披著軟軟的朝霞隱隱紅成了一片。

牛馬車隊在冰冷嫣紅的曠野中踏雪向北走去。雖說大雪盈尺,平原之地已是極目漠漠,幾乎沒有了任何突兀顯眼的物事。然而領隊的頭馬似乎駕輕就熟,十分熟練地領著後頭的牛車馬車跨過一道道溝坎。

城門樓上,一個孤索的小小身影佇立良久,看著隊伍遠去,漸成一個個小小的黑點在一片嫣紅的胡楊林中時隱時出,不由深深嘆了口氣。

「君上已得償所願,又何有此嘆?」話音落點,一個身披玄色斗篷的身影轉過女牆影壁,瞬間來到衛和麵前,深躬一禮問道。

衛和目光絲毫不瞬轉,只淡淡言道:「寡人只是覺得,此番行事,有些太過。公叔雖把持政務,四平八穩,但究其本心的確是忠心謀國啊!」

黑斗篷下榮夷黝黑的面龐掠過一絲赦然之色:「君上寬厚,可須知君權不可旁落,權臣獨攬大權,自然便侵犯了君權,此二者不可相容。榮夷所謀者,只是幫助君上提前收回君權,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此事宜早不宜晚呀!」

「那麼大王呢?」衛和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被清晨的冷霜結上一層清凌的迷濛之意:「從東宮那會,我倆便是兩小無猜的莫逆之交。此番,寡人卻如此利用於他」他忽地轉過頭,目中突地放射出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凌厲之光:「你此番謀劃,真的是為了大王好嗎?」

「臣一片忠心,可彰日月。」榮夷不假思索且十分熟稔地拱手答曰:「大王年已十六,比君上尚要長一歲,眼見君上臨朝稱制,把握衛國實權。自然能激發出大王希望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此為榮夷所願!」

衛和眯縫著眼睛打量著他:「你想擠掉召子穆公,自己把持相權?」

「榮夷出身卑微,決無此念。」榮夷頓了一頓,湊近一步低聲道:「只是召公虎非他人可比,他才三十出頭,若一直把持相位他與姬多友一文一武,這大周朝堂之上,不但你我,便是大王也沒有說話的份兒了。臣所謀,皆為了大王與君上。」

提及姬多友,衛和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轉過臉去淺淺一嗔:「榮夷先生果然算無遺策,似乎投靠過的每一個主子對您的忠心都是深

信不疑的。也罷,但願大王此回沒有信錯人。」

衛宮大殿乃是衛侯起居之所,傳說亦是當年商紂王起高臺,蘇妲己起舞之所,自然可俯瞰朝歌城,風景無限。因周王駕臨,衛和把這風水寶地讓給了姬胡暫居,自己則居於偏殿之中。自公叔華離朝,衛和驟然掌權,成為一位實權君主,每日裡處理國務,召集大臣,批閱奏事,忙得不亦樂乎。再也沒有時間陪著姬胡下棋對奕,練劍比射,騎馬打獵才剛幾天,姬胡便深覺無聊,都打算不等冰雪消融,提前回洛邑算了。

身為姬胡的貼身內侍,少年天子的這點子心思祁仲如何不知?他可不願冒著風險,頂風冒雪地駕車行駛在冰河之上,那年在渭河谷地姬胡差點連人帶車陷入大雪坑,他可不敢再蹈險地。得想個什麼法子讓姬胡分點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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