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胡是一臉的不明所以,榮夷附耳解釋道:“這個北兒定是見雙手把舵不穩,將雙腳蹬住了船身凸起的檔木,將整個身體做了一個伸直的支架死死撐住大舵,這才得以與冰水擦肩而過。”
他說的雖輕,但姬多友乃武人,耳力非凡,將這一字一句聽了個真切。他有些詫異地望著榮夷:“想不到先生一介文人,竟然對船上生涯如此熟悉。這把舵之險,若非行家,尋常人豈能體會?”
榮夷聞言臉色一變,似有不自然之色,旋即嘿嘿一笑:“哪裡哪裡,將軍過譽了。夷多年走南闖北,坐慣了車舟,於此道甚為熟稔亦是常情。”
對於他們這一番唇間暗戰,姬胡完全沒有理會,只是一直盯著北兒的傷腿看,心中一動,從車中捧出了一個紅木方匣:“北兒,這匣傷藥頗有功效,敢請收了。”
“謝過客官!有傷藥,俺的船資便免了。”少年豪爽一笑。
“不!”姬胡一搖手:“足下掌舵負傷,乘客自當盡心,與船資無關。”
“不中!”少年與老者對視一眼,搖手道:“渡河掌舵,船家生計,死傷都與乘客無關。傷藥船資,俺只能收得一樣,白馬津的規矩破不得!”
“此事好說。”老者走過來指著紅木藥匣:“這藥只怕兩份船資也買不來,北兒叨光客官了。船資嘛,老朽那一份與北兒對分便是。”
說著從祁仲手中拿過一隻小皮袋,剛一拎手便是一愣,又拿過另外兩隻皮袋一掂,只聽嗆啷一陣,頓時大搖其頭:“客官差也!一渡船資只在五七十錢之間,客官三十個餅金,我等若收,便是欺客!”
“老伯言重。”榮夷一拱手笑道:“我等亦是商旅中人。這冬日渡河原本五七十錢,然風雪非常,冰山突兀,險情大增,何能依常價計之?再說,冬日船少,物以稀為貴,縱然超得幾錢,也只能算個找頭而已。老伯莫要再說了。”
此時,水手們也上得船來收拾船面諸般物什,見船家與客官高聲爭論,好奇地圍了過來,聽得幾句,眾人都愣怔沉默了。老者舉起三隻皮袋嗆啷一搖:“你等只說,三十個餅金收是不收?”
水手們異口同聲一喊:“欺客無道,不收!”
老者回頭呵呵笑道:“客官們且看,老朽縱是收了,也分不下去,若是獨吞,豈非傷天害理?”
姬胡尋思著若是再堅執下去,船工們會以為客官小覷他們,只得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望著衛和不說話,指望他出個主意。衛和快步到自己車中取來一隻稍大的皮袋,向老人一拱手道:“啟稟老伯:這是三十枚衛圜錢,委實太少,再加十個餅金方為妥當,望老伯收了便是。”
老人笑道:“衛圜錢可值當了。也好,只取一個餅金,算北兒的賞金。”說罷接過錢袋又拿出一個餅金,將三個小皮袋遞迴給了祁仲,向姬胡榮夷等人一個深躬,轉身高聲道:“船資清償,恭送客官登岸——”
“客官登岸,平安大吉——”水手們在北兒帶領下整齊的一聲呼喝。
將上船搭板時,姬胡腳下一滑,北兒扶住了他。姬胡望著少年被曬得黝黑的臉龐,只覺得這五官有些似曾相識,不覺心中一動:“北兒,你姓什麼?為什麼取的這個名字?”
“好教客官知曉。”北兒一拱手:“小的姓祝,兄弟姐妹四個以東南西北為名,小的最小,自然叫北兒了。”
姬胡一驚:“這麼說,你有個姐姐叫東兒了?”
這回輪到北兒吃驚了:“客官認得我姐姐?小的家貧遭水災,父親便將十二歲的姐姐典賣入黃國宮中為女侍,聽說陪嫁到了鎬京王宮,也不知怎麼樣了。客官可有我姐姐的訊息?”
“這個嘛”姬胡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辭,還是榮夷打了圓場:“我們公子與黃國有些生意往來,所以聽說過黃嬴娘娘身邊最得力的侍女叫東兒。至於訊息麼,這”
姬胡搶過話頭:“這樣吧,我們只會在朝歌呆十日,既然相識亦是有緣,此行會替你打探一番訊息,若有音信待回程之時再告知於你。”
北兒一臉鄭重:“如此,某將日日待於河邊,等待公子歸程。”
風雪止息,紅紅的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爬出了半片額頭。車馬上岸,姬胡佇立岸邊良久,一直看著那隻空蕩蕩的大船悠悠回航。衛和嘆道:“莫說公子上心,此等船家原是少見。”
姬胡讚歎道:“厚德持身,莫如衛人是也!也是你小子治國有方啊。”
衛和慘然一笑:“我都沒親政,應是母夫人與公叔之功,與我無涉。”言及母親,眸中又是一片黯淡。
“那咱們趕緊啟程要緊。”姬胡轉身欲登車,衛和跟在後頭問道:“回程時你莫不是想把這北兒帶回去?”看書喇
“那是自然。我已對不起東兒姐,她的弟弟當然要好生照拂。”姬胡不假思索言道。
“這小子可是個有福氣的。”衛和感嘆道。
輜車轔轔上路,翻過一道白雪皚皚的山樑,濮陽城遙遙在望了。
濮陽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三皇五帝時,這裡是顓頊帝的城邑。顓頊帝歸天,這座城堡得名帝丘。殷商時期,帝丘與國都朝歌隔河相望,一道濮水滔滔流過城北,桑林茂密土地肥沃,文采風華盛極一時,男女風習熱烈奔放。殷商老民多商旅,常於遠足商旅之前與意中女子幽會於桑林,踏青放歌晝夜歡娛,一時蔚為獨有之風尚,被天下呼為“桑間濮上”,將男女幽會也直呼為“桑濮”。
《禮記.樂記》雲:“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實在說,這是殷商滅亡後,那些王道之士的正統抨擊,與這座老城堡子民的歡愉是毫不搭調的。
殷商滅亡之後,商人遺民不甘周室王道的僵硬禮制,想重新恢復原先那自由奔放的歲月,於是才有了大規模的叛亂——武庚三監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