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夷在鳳鳴臺原址上改建成的醫館,成了整個鎬京城的希望所在。遭受災難襲擊的有如煉獄般的一個月,眼看著就要過去了,人人都在心底裡渴望著解脫,可是卻又都學會了謹慎,對此習以為常,沒人指望這場災難能很快結束。
可是「榮夷先生的方子」被掛在所有人的嘴邊上,同時又在內心深處,攪動起不便明言的巨大希望。城中人的死亡數字一天天下降,人們已經開始談論災難結束後要如何重新安排生活,長街的商戶們已開始盤算重新開業後的進貨渠道了。這是對正常生活不事聲張,卻暗中盼望的一種跡象。
天空那麼地湛藍,又是那麼地燦爛,整個鎬京城終日沐浴在秋日的陽光裡。瘟神似乎節節敗退,每天從城裡抬出的屍體逐日遞減。城市的街道晚上還是略顯寂靜,但白天已開始變得熙熙攘攘,酒肆和茶樓門口開始出現等座的人群。
與此同時,與人們心中湧動著的歡樂氛圍格格不入的是,大街小巷以及城門四處張貼的羊皮告示——那是針對一個年輕女子的海捕文告。人們圍著那告示議論紛紛:
「這女子看起來長得不錯啊,怎麼竟會在中宮縱火潛逃呢?看起來不像啊!」
「嗨!人不可貌相,哪個殺人放火的額頭上還刻著字呢?我看此女定是不甘心在中宮做雜役,怕早晚染上這病,索性放一把火,自家逃命,一不做二不休矣!」
「莫不是和闖入宮中的獫狁賊子有勾結?嘖嘖嘖,真是」
人群中,一個家老裝扮的三十出頭的男子沉著臉擠了出來,面色鐵青地跳上一輛青銅軺車,踩了踩車板:「快,回府!」
「諾!」御者一抖韁繩,軺車轔轔向召公府的方向馳去
「你說什麼?叔妘被通緝了?」姬多友聞言幾乎跳了起來,幾乎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原本,他已接到任務,待開城當天便要率領數百衛隊前往懷子臺迎四王子皇父回京。他已打算好讓叔妘再次女扮男裝混入衛隊之中,待出得城到了安全之處便讓她自行離去。如此一來,怕是
「將軍!」獳羊服將他從沉思中喚醒,他有些懵懂地望著這位年輕的總事家老,只聽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個叔妘真的不是召公府的家婢,而是從宮裡逃出來的?」如果真的包庇重犯,那可是殺頭破家的重罪呀!
姬多友明白有些話不說透反而會壞事,遂直起身平視著獳羊服的眼睛:「她的確的從宮裡逃出來的,但中宮的火不是她放的,她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倖存之人!」他略一頓,加重了語氣道:「有人嫌她知道得太多,因為她是萱寧宮太后娘娘的貼身侍婢。」
「啊——」獳羊服倒吸一口涼氣,少年天子姬胡與這位繼母之間的齟齠鎬京城裡誰人不知?他敏感地想到:「這,莫非是大王」後面的話他沒敢說出口。
「不是,」多友斷然道:「是大王身邊的王城令內侍賈大人。算了,此中曲折牽涉眾多,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明白嗎?」
獳羊服有什麼不明白的,他的母親獳羊姒因忠於先王后番己做了犧牲品,宮中那些貓膩他如何不明白?作為幾代世僕當然他也懂得明哲保身,可叔妘已在司馬府呆了幾日了,這個干係怎麼也撇不清了。唯今之計,只有兩條路,要麼殺了她,要麼從速將她送出鎬京。以他對姬多友的瞭解,前一條路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選了,他想了想,拱手直言道:「將軍,這女子不能久居司馬府。這裡人多嘴雜,加上近日周圍有不少可疑之人探頭探腦,奴才想著,還是儘早送她前往別處暫避才是。」
姬多友無奈地搖搖頭:「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如今城門封閉,四處張貼告示,她出了府門便是一個死字。我既救了她,便要護她周全,待開城之日
,我自會設法送她走。」
「將軍,可是打算將她混入迎接四王子的衛隊?」獳羊服一語道破。
多友十分驚異:「這?你如何知曉?」
「將軍,此事行不通。您想,這法子連奴才都能想到,那內侍賈在宮中浸潤多年,如何想不到?只需在城門口一個個盤查,便能揪出人來。將軍還需另想他途才是。」
「你說得對。」姬多友有些煩悶,原地轉了好幾圈,長嘆一聲道:「本不該此時去叨擾的,可也沒法子了。備馬,我去找子穆!」
「諾!」
大亂之後,這還是姬多友頭一回來相府,沿著猶帶著暗紅色血跡的大門和石階,直入相府前院正堂看到召伯虎一眼,多友不禁嚇了一跳!一位名滿京華,如芝蘭玉樹一般的翩翩美男子,如今乍然一副枯黃而憔悴的模樣,他頓時又是心疼又是自責,好友家中遭此變故,自己頭一回上門居然是來求人家辦事的。.
召伯虎卻是高興得很,反覆詢問姬多友府中諸般景況,末了還說:「你這麼多年身邊也沒個得力的伺候的人,便是不成親,也該有個婢女照料起居。你嫂子身子不好,待她好了,定揀選個得力的侍婢撥到你身邊去,願不願由不得你!」
「嫂夫人身子如何?」召己小產之事他已聽說,唯其如此,召伯虎這一段關切的話語更使他自慚形穢。
密伯親自端上酒菜,召伯虎唉了一聲,拿起桌上的雙龍入海青玉大壺,緩緩給多友斟滿:「她是多年操勞,熬壞了身子,加上被親妹背叛,身心俱受打擊,一時半會怕是緩不過來。日子還長,且慢慢來吧!」說起妻子,召伯虎星眸中漸漸黯淡了光采。
酒色湛清,宛如高山清泉般澈然。緩緩喝盡,姬多友只覺得酒氣清香,可心中卻似堵了一塊大石頭,他盯著召伯虎:「這親姐妹之間,一父所出,焉能如此戕害?」
召伯虎靜了半晌,忽然將酒卮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上,砸出一聲短促清響。默了,他抬起頭來:「孟己生母為應國公主,本可為番子正妻,可無奈太夫人井姬在嫡子尚在垂髫之齡時便訂好了娃娃親,迎娶井氏族女。應氏只能屈居如夫人之位,世事難料,不想井氏敗落,井姬身故。應氏本可扶正為番子正室,不料井姬之女嫁於先夷王,被立為王后,於是應氏只能永遠屈居如夫人之位。如此,孟己便只能算作庶女,陪嫁為媵。你說,她如何甘心?」
姬多友聽愣了,在他印象中,召伯虎還是第一回如此詳盡地述說他的家事。時值正午,紅日高掛,召伯虎移目看向池邊的楊柳枝條,正在風裡如擊拂水,扯裂鏡一般的水面,泛出層層疊疊的漣漪,蕩得他的嗓音也深遠了起來。
「她心有不甘,我能明白。當初召己孤身初嫁入府,鎬京流言紛紛,說番國輕視我召府,可事後我才明白夫人最長之妹就是孟己,自幼與嫡女用度一般無二,如何捨得為媵?她嫁過來原本是備選先王嬪妃的,不想陰差陽錯落了我家。
我與夫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事事儘量順著她。她任性執拗,嬌養不識大體這些我都可以容忍,可是她」
他默默自斟了一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沉聲道:「稚子何辜?她竟蓄意引導那夜的賊人試圖殺死睢兒,是可忍孰不可忍!」
「竟有此事?」姬多友還是第一回聽說箇中曲折,他憤而也將手中杯摔在地上,銅卮在青磚上留下一道微黃的痕跡:「照我說,你們這些士大夫們就是麻煩,娶妻便娶妻嘛,搞什麼媵啊妾啊的,弄得家宅不寧,危機四伏的。」
召伯虎苦笑一聲:「你以為我想嗎?我召虎是那般好色之人嗎?我也只想與一可心之人終日相守,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
他忽地抬起頭,正對上好友那雙琥珀色的清澈眸子,那裡正倒映著他自己的模樣他忽然有些悚然,只覺心裡一陣突兀的難受,擺擺手轉移了話題:「算了,不說這個了,你今日登門可有什麼事嗎?」
這一問可是正中靶心,姬多友突然有些蔫,垂下頭來低聲道:「不瞞你說,的確是有事相求。」
他這樣子可把召伯虎逗樂了:「什麼事?趕緊說吧!辦得成辦不成都得先說不是?」
姬多友一咬牙,這才把叔妘的事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似地說了個透。末了,他強調道:「眼下,她在我府中深居簡出,若無內女幹告發,當無大礙。我原本想趁迎接四王子之機將她混入護衛當中,可聽說城門已張貼告示,待到開城那日起,每個出城之人都要盤詰。思來想去實在無計可施,只好來找你商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