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不到月光的天地,壓抑到可怕。
船越往前行,世界就越暗,直暗到旅行者們的肉眼幾乎不能見到任何東西的極低值。萬事萬物都像是浸在墨水中,但這種暗不是一層不變的,也並非真的無物可見,旅行者們可以見到一些簡單的輪廓。
時而變成飛鳥,時而變成游魚,光怪陸離的輪廓居無定所地飄蕩,在天地暗黑之中自在地擺動,並隨著旅行者們位置的變換,或者接近旅行者們,或者遠離,又或者飄向天上,與融入水底。
但等到近了,便能發現這些輪廓也不是別的,只是那些紛紛擾擾的雲霧聚散的邊緣。它們沒有特別的運動,只是隨著氣流在變化,或者處在其他更大的雲的前面,依靠空間的層次感凸顯了輪廓。
那時,死或生號在幽冥之上,向前行去,在寂靜的空間中發出一聲汽笛的長鳴。
水車與水帆小心翼翼地躡足在無限流變的深淵之上。
它的航行,由此可以發現,絕不能譬喻成海面上的船,而應該說成是深海里的潛艇。海面上的暴風雨再陰晦,到底有云破日出,到底有透過雲隙的淺光。但深海中的黑暗是不可理喻的,所有的光都被水遮擋了個乾淨,昏晦得猶如陰間與地獄。
對於幽冥,便是所有的光都被雲霧吸收了去。
死或生號的最頂上還有個小的門。這門向下與排氣室相連,排氣室是個特殊的房間,單獨從死或生的整體空氣迴圈中被隔離開來。為了防止外界的異常微觀事物進入死或生號中,每次出入,齒輪人都會單獨抽氣、排氣和抽氣。
行動完了,它就會進行消毒。
齒輪人是用高溫高壓的水蒸氣對排氣室進行消毒的。載弍曾說一般的異族人在裡面,會被四處釋放地高溫高壓的水蒸氣活活燒傷燙死。齒輪人不怕這種這種傷害。
而顧川就頗有些小心翼翼了。他身穿防護服、腰吊安全繩,撥動齒輪,開啟特殊出口的門,見到了外邊迷濛的黑暗。
他沿著梯子上爬,等到頭探出死或生號外時,無邊無際的雲霧就沒過了他的身體。那些雪片似的絮狀物,也一一打在船體與他的防護服上。
他把排氣室的門重新關上,便第一次,身站在死或生號的頭頂。
那時,他以為自己是一條小的吸盤魚,正靠一條繩子吊在一條巨大的深海燈籠魚的體表。而天地萬物,還有掠過他身邊的無數的雲霧,都是與燈籠魚搏鬥的深海巨獸吐出地黑漆漆的墨汁。
他這條小的魚兒,可能正要隨著大的魚一起遊入無限黑暗的深淵。
於是這年輕人打了個寒噤。
載弍早他一步,出來,聽到年輕人的聲音,就問他:
“站在這裡,你害怕了嗎?”
顧川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覺得他不是害怕,但也不知道他的情感究竟指向的是什麼,他憋了半天,突然想起記憶里語文書裡的話,說:
“我恨我作為人的一生太短暫了……哈哈,但這天地我想是無窮無盡的呀!這讓我感到很羨慕。”
顧川不知道載弍被戳中了痛處。
載弍是知道京垓如何誘騙鏡筒人的,他只說:
“快到了,顧川。那片雲馬上就要離開我們的船了。”
死或生號的船體上有光源的。
它頭頂的類似眼睛的巨大玻璃球複合了多重功能,其中既有望遠鏡的“鐳射定位式”的發射鏡,也有簡單的用於直接探照發光的燈。前者可以照亮最遠處的天地的一點。後者則像是燈籠魚吊著的燈籠,可以用來看清周邊與前路的明光。
此外,死或生號還有一個顧川意想不到的發光的能力。它特異的金屬體表,也按區域規劃,一片區域被齒輪人安插了一個殼下發光裝置。這些發光裝置,是齒輪人為了在最暗的時候也能對死或生號的船體外殼進行維修所建設的。
載弍在底下,就對這些殼下發光燈設定過,等到他們走來時,腳底就有一片片金屬板發出光來,一路照亮前路。
在盤旋的風雲中,顧川謹慎地跟在載弍的身後,好像走在深淵的邊緣。
這種體驗對他來說是非常新穎的。
他們越往船尾走,雪就越多,等走到一片大霧中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他們已經在那朵飄過的鯨狀雲的裡面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就從雲霧中飛出,拍打在年輕人的身上。這些雪不是冰涼的,而是炙熱的,他感到有些難以使上勁。
他一隻手擋在眼睛的前方,避免雪片砸在玻璃球罩上汙染雙眼的視線,另一隻手則抓住一塊熱雪,炙熱的溫度和他遠高於常人的體溫不相上下。
“這就是那片發出高溫凝結雪的雲嗎?”
顧川問。
載弍低下頭,踢了踢覆蓋在船頂上的雪。船體無損傷。雪則像流膠一樣動了動,然後順從重力飄入幽冥。
載弍說:
“是的。我認為你的歸類法所說的鯨狀雲所具有的性質之一,會產生這樣的雪。”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
“這種雪,應該是幽冥的液體在溫度變化,或者高空,發生了凝結之後,以高溫凝聚物的形式墜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