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官書的編史與顧川自己的猜想都不是真的。
活著的歷史在他的前方,撞牆撞到鮮血淋漓。額頭上為此綻放的血痕似在訴說不平的心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是他!會是他!”
他的面孔扭曲到不再像人的模樣,嘴張開,露出一口黑爛的黃牙,他的嗓子與他的身體隨著歲月磨礪早已沒有活力,如今只被他強撐起來發憤喊叫。
“那狗東西現在活得怎麼樣?我要殺了他……殺了他……我出不去,你來幫我去殺他,我給你寫信,寫給塔……塔……塔望、這是我的得力助手,我可以把圓塔家族的財富與你分享。只要你殺了他,圓塔家族的生意鋪子,任你選擇。”
這叫做塔誠的老人好像發了瘋,搖晃腦袋,跑上前來就抓住顧川的手,就要和顧川說他復仇的大業,說起他早就知道那人可惡,說他現在要怎麼把那個贅婿千刀萬剮,說那個贅婿最後必然會被他掃地出門、流落街頭,說得他好像他還是圓塔家族的族長,說得時光好像還在第三次黃昏戰爭時期。
他在這個歲數說得是如此激動萬分,好似一個餓得昏昏沉沉的人,在夢裡看到觸手可及的山珍海味。
而這山珍海味可能在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想好了,並且在這長久囚禁的日日夜夜裡被他反覆唸叨,至今未忘。
顧川聞到他身上一股強烈的臭味和黴味,有些可憐老人地握住老人的手,問他:
“你說的敵人就是我剛說的你妹妹的女婿嗎?他原名叫浦止,入贅後改名叫了塔止,是這個人嗎?”
“是的,是的!浦止就是浦止!”
他的雙眼急迫地只剩下了仇恨的火焰。猶如干屍的手把顧川握疼了。
顧川說:
“浦止,根據我的瞭解……在好幾百個節氣前,也在我出生前,就已經去世了。死的時候,他和你的妹妹葬在一起。他臨死前說他這輩子最尊敬的人就是你。”
“他死了……”
塔誠鬆開了手,踉踉蹌蹌幾步差點摔倒在這水晶板上,被無趾人連忙扶住了。這一下的變動,便叫水晶下的群魚連忙遊散。
“狗東西!狗東西!臨死了還要說這話……”他哆哆嗦嗦地、突然就開始流淚了,垂頭喪氣地說道,“我當初應該把他殺掉的……殺掉的……原來都過去了,都過去啦!”
顧川不知道這落日城的過去,有點想了解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寬慰了老人兩句話,好讓他冷靜點。老人縮了縮身體,皺紋密佈的臉上露出一種茫然若失的神情,剛才一切憤怒的精氣神都喪失了。他叫無趾人放開手,自個兒蹲在牆角,突然什麼話也不說,什麼聲音也不吭了。
顧川看他平靜下來了,就急切地重問他:
“老先生,這裡是哪裡啊?老先生……老先生?”
顧川叫了他兩聲,他什麼回應也沒有,好像痴呆了一樣。乾枯的眼睛裡,滾出了一大顆眼淚來,沿著他醜陋的面龐滑落。
然後他就好像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似的,也回到了原本的問題上,說:
“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你們是做了什麼才被驅逐到這裡來的?是這裡又要重新啟用了嗎?”
顧川不自覺地轉過頭去,想要從無趾人和殿下那裡徵求意見,便正眼瞧見殿下直勾勾地看著他,在看他談話的樣子。
兩人的目光撞上的瞬間,殿下連忙撇過頭去。
接著,殿下張口輕聲道:
“我們是領了醫生的任務來的。”
這不是對顧川說的,這是對老人說的。
顧川一下子沒聽懂,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殿下說過她的一生陸續由兩位醫生負責。前一位在第六次黃昏戰爭消失了。而第二位是尾桐夫人。
但老人當時立馬聽懂了,他抬起頭來:
“你說醫生……你是誰?姑娘……你能讓我看看你嗎?”
一片幽寂的黑暗裡,殿下並不多言語,只是纖手提燈,搖動的燈光照亮了她半張臉的輪廓。她既沒有緊張,也沒有懼怕,面色鎮靜得猶如真的受命下訪的使者。
於是顧川更篤定她在騙人了。因為這人最會露出的是困惑的神情,而不是鎮靜。並且,她沒有必要騙這個囚徒,卻有必要騙這個老人。
殿下確實在猜。
因為這叫做塔誠的老人被關進來,必是與冕下有關。假設她是冕下的女兒,卻又長久被醫生豢養,那其間肯定有其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