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都在河岸的腦海中徘徊。
他最開始來到城裡的時候,是多麼興奮,而當他得知他被他的父親送去學醫,又是懷抱著多大的憧憬呀!
因此,提尿壺,倒洗腳水,打掃衛生的事情,他也覺得是精進自己所必須的。
原始的師徒關係不同於現代的師生關係,學徒與傭人的性質是相近的。而對知識的壟斷與禁錮,在接近地球古代的落日城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在進城前,河岸的父親就對河岸說要時刻在老師旁,多學到點東西,哪怕偷學,也要學到點東西,要接觸到這個行業的圈子,以後未必就不能自立門戶。河岸把他父親的交代都深深記在腦海裡,認為是人生的哲理。
簽訂契約前,河岸和同一批入工的學生曾被帶到那位醫生的主要辦公地點。
“我姓丁,丁這個姓來源於釘子,是說我的家系在數百年曾負責建築上的工作,也曾是苦工。只要你們肯努力精進自己的醫術,就一定能像我一樣起身,做了不起的人。”
丁醫師在講臺上面無表情地說道。說完了,又開始說起他門下勤奮學徒的發家致富與懶惰學徒的自甘墮落來。
身邊有人小聲地告訴河岸,丁醫師是近二十個節氣來,落日城外城的一個風雲人物。黃昏戰爭結束後,他在外城二十多個區陸陸續續開建診所,要做一種連鎖的品牌的概念,非常了不起。
丁醫師說一開始收的弟子,如今都是各分割槽診所的所長,掛在他名下的弟子不計其數。
於是河岸就和其他一批差不多年紀的少年人一起帶著憧憬投入丁醫師的門下,在他平陵區的診所裡做學徒。但丁醫師本人很少來平的陵診所,河岸主要聽丁醫師指認的學徒長的話。
學徒長每時每刻都很嚴厲,但丁醫師總是懷帶笑容,每次來的時候,都會教訓學徒長叫他上心一點,又對學徒們說要認真團結。
平陵區的診所裡足有二三十學徒。河岸想起父親的話,又聽到丁醫師的教導,就想要儘可能地搞好關係。
一開始,這還是件順暢的事情,他很快和別人互相介紹自己,他記住了每個人的名字,他學著傾聽別人的埋怨與興奮,他開始想著一起吃飯、一起休息,想著分享自己喜歡的東西。他的行動全然來源於過去在日照村裡的實踐。於是很快,他就發現他的一切舉動皆是徒勞——他並融不進城裡人,哪怕同為邊民人的圈子。始終沒人關心他的想法。
當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說起聚會時會委婉地拒絕河岸,談起城裡的新鮮事情或各自在落日城裡那壯觀的、巍峨的叫河岸不瞭解的經歷時,河岸也插不進嘴。
“他們並不是看起我……只是不怎麼與我交流。可能我的交流方式不對,應該更主動一點……”
河岸是那麼想的。
但他也意識到確實存在一種可怕的無形的疏遠,一種……從出生就註定的生活的差距叫他們逐漸分隔開來了。河岸的外表傻大,心思卻細膩,一直藏在心裡一言不發。
日子漸多,河岸才開始遇到更多得多的人,比顧川為德先生做助手所見的更要多的多的人,比起那單調的村落裡也要多上數倍甚至數十倍的人。
從求醫的公民與邊民,到供藥商、老師的朋友,河岸每天都要看到一批大不相同的臉。而當他回顧身邊的時候,則會發現那些老學徒們的臉,隨著與人接觸的關係的親近程度與地位的高低大小,發生百轉遷回的變化。
這種表情上的變化讓他感到困惑。
診所裡的“醫生”面對邊民的倨傲與面對公民的諂媚,都讓他不太明白。
“顧川的母親從來沒有對我們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只是不論倨傲或者諂媚,都與河岸沒有關係。
他深知自己只是個學徒。
有一天是藥材採購的日子,學徒分為兩部分,有的人在屋子裡清點藥材,有的人在屋子外搬運一箱又一箱的藥材,河岸是後者。
趁這個機會,他向一位跟老學徒在聊天中詢問了許多藥材的細節。
等到東西都搬運完了,他進屋去的時候,在門的陰影裡,卻聽到門外另一個學徒無比尋常地對那老學徒說道:
“他一個外邊來的,聽得懂嗎?學過寫字嗎?”
這句話深深敏感地刺痛了河岸的自尊心。
他自顧自地說道:
“可能是他們不瞭解日照村的情況。”
只是一個敏感的發現,種入心底,就會成為叫他時時會想起的刺釘。他對那時時刻刻存在的各種小團體,以及自己的獨立認知得更清楚了。
於是儘管他已經遇上了一些加入某個小團體的機會,可他已經無法想象自己能和他們成為朋友,想著孤立自處,便都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