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天上的雲在天穹上縮的很緊,如一隻只被人逗趣而縮著身子的蝦球。這些雲濃積在一起,天風也吹不散,天光也打不透,朝來暮往時,雲周圍會有一層薄薄的金邊,同鐘鳴鼎食之家的門庭上懸掛的玉磬沒什麼差別。一水間的風又如染了蘚疾,吹在人面板上,搔之泛癢,撓之覺膩。任怎麼吹都無法給人以舒適感。
日子久了,潮溼的空氣便侵進身體中,面板上澱積的騷膩感也更甚,有時想抓撓幾下,總會在不經意間抓破面板。傷口如踢碎的篝火揚起的火星分佈在面板上,背上也為數不少,為了彌補手臂不長而搔撓不到背部的缺陷,禇懷章和喜氣道便殺了一隻白熊,將熊皮拔扒下,裹在歪脖子樹上,身有癢意時便刮擦蹭撓。和刮擦腦袋一樣,喜氣道在刮擦背部時也是一氣呵成。沒多久,他身上的體毛漸少,頭上稀疏的毛髮也退居至頂部,又退居至腦勺處,終於無法堅守防線,完全消失不見了。禇懷章像凝視一件廉價遺失品一樣盯著他看,盯出了他粗厚臉皮下隱匿的害羞感。
“我身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喜氣道將白熊皮上的白毛蹭的所剩無幾。禇懷章看著光滑的熊皮,總會幻想到上面的蝨子歸宿何處?是被磨成了齏粉,還是順著皮肉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想到這,他覺得自己背部被抓撓的傷口上癢意泛起,不會是蝨子在鑽噬自己的皮肉吧。沒多久,兩人將熊皮刮蹭的白淨而有厚實感,毫無屍腐味兒,這種方法,和殺人兇手善後遺體而讓人分不清被殺者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的舉動沒什麼分別。兩人有時也會覺得,是不是這白熊本身一時尋了短見,扒掉自己的皮,吃掉自己的肉,剝出自己的筋骨,然後燃起梭子草烤炙成熟後自己吞下,然後再將熊皮晾曬在歪脖子樹上後安然死去的。熊的腸胃,臟腑已不知何蹤,骨架上殘存的零星碎肉被溪流中的白魚啃食殆盡,骨架堆在一堆卵蛋旁,因太過龐大而被水流衝不過去,可憐的熊頭只剩下銀白的骨頭,頷骨頂在卵石上發著無趣的呆。有時會有指狀大小,羽毛散發著瓷器光澤的鳥在它的眼洞上鑽來鑽去,啄食著上面還未死絕的寄生蟲。
“你知道嗎,我身上唯一值得我驕傲的是什麼嗎?”一天喜氣道例行公事地刮擦完自己的背部後,又刮擦淨腦門兒上的汗。
“不會是你的腦袋吧。”禇懷章看了他油光可鑑的腦門兒說道。
“也對也不對,但還是不對。”
“不會是你的脖子吧。”禇懷章視線下移,看了看他坍縮在肩胛骨里長度幾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計的脖頸說道。
“不對不對!”說完喜氣道猛地彈出下脖子,那樣子活像一隻啄人的鵝。
“那就是你的肚臍眼兒了,沒有誰的肚臍眼兒長成你那樣,一團肉伸在外面。”禇懷章摸了摸自己凹陷的肚臍眼兒,並用小指在裡面戳了幾下,以測試深淺。
“不對的,跑遠啦。”說完喜氣道搓弄了一下肚臍眼兒上突出的肉團,這動作儼然是他的習慣,每日都要擺弄幾下。
“不會是你的腳吧,鴨掌狀的腳,害得你走路時左搖右晃,像個鴨子一樣。”
“對啦!就是我的這雙腳啊!”喜氣道拍了下膝蓋,自己也裝出一副豁然開朗的模樣。
“難怪啊,你的造物主創造你就是為了啃食你的腳,對她來說,你的一對蹼掌對她是難得的美味。”
“哈哈,哪有什麼造物主,我的出生是天道所致,怎麼說好呢,這世界上本沒有我,突然上天就創造出了我,雖然本體是一隻微不足道的牛虻,但好歹我的出現也為我自己的增加了一些見識,這世界上的光是金色的,雲是白的,有時也會變灰,或者帶著一層金邊,但無論怎樣,怎麼變化,雲還是雲,我還是我,雲散了又會重聚,我想,我死掉了是不是又會重生,你看,地上的附巖蛛又不見了,也沒有人和她們媾.和,可峭壁上的她們只增不減,要不然崖壁上的凇眠枝早就把上面的閣樓砸成破磚爛瓦了。死是不足惜的,難得是啊,死時不知自己輕賤的一生中究竟還有什麼彌足珍貴的東西,或許那些附巖蛛根本不懂這些,才不停地啪啪掉在地上。地上的卵蛋也不懂這些,才會被我們敲碎吃掉。現在我懂這些,懂得讓自己一生所累的東西是什麼,也知道怎樣彌補,挽回,知道如何成為一個體面而嚴謹的修道者,而你竟然告訴我自己和別人豢養的豬狗沒什麼差別,讓我有些寒心啊。”說完喜氣道又撥弄了下自己的肚臍。
“可有些東西你還是不清,看不懂啊。”
“若是如此,你乾脆把我的腳砍掉好了!”說完喜氣道便拂袖而去,跑進一個巖洞裡,斂聚了些枯敗的乾草鋪的平整均勻,然後躺在地上睡著了,他蜷縮身子睡覺,雙手墊在腋下,雙腿縮在一起,身體呈現一個折線狀。喝了二斤酒,助其躺下即是眠酣。
那幾日,暮雲時集,他飲著不知何處覓來的酒,輒飲必醉,腳面上磨出的一層既黃且厚的膙子若月蠟一般,睡的不稱意時他會下意識地搔撓腳底板,摳去上面的癢意後便能睡很久,甚至朝來雲水間的山嵐鑽進山洞,搔撓他的腳面也無法將他弄醒。一次,他似乎想起來什麼似的再去搔撓時,卻發現怎麼也捉不到自己的腳,幾根手指在黑夜中游弋好久,只觸到了一些冰涼黏膩的東西,那感覺如同讀過一本書,卻不知裡面寫的是悲劇還是喜劇一般。他也有法,將那些黏膩的東西抹在鼻尖兒上,一絲腥臭驅趕了醉酒培養的睡意,他知道那是不好的東西,或許是自己不小心睡覺時翻滾身體,壓碎了地面上匍匐的山跫,其五臟六腑的汁液報復性地裹在其下肢,這麼一想,他倒不以為意,又有了打算忘卻這般煩惱,繼續睡去的念頭兒,他摸了摸枕邊的葫蘆,如口渴的牲口咕嘟灌下幾口,酒香如頤,儼然與之前所飲劣酒天差地別,不過他並不在意酒的好壞,飲了便睡去了。
天亮時,裹碎而踏著寒氣的梅花從峭壁上卷落而下,飄轉至溪流中,腐爛的白熊獸皮上,還有萎為殘骨的附巖蛛的屍體上,有些也飄轉至山洞間,落在了喜氣道的身上,梅花的紅韻疊在地上斑駁的紅色液體上,讓人對雲水間的紅卻多了一種異樣的品鑑。
他的雙腳消失了。天亮時,當喜氣僧意識到這一點時,先是冷靜地灌了幾口酒,每一口均毫無節制,喝了些許,他大概意識到了這葫蘆中的酒絕非自己所打時,又狠狠地將其摔在山洞中的崖壁上,接著便用滿是血汙的手捂住臉放聲大哭起來。沒有了腳,他自感矮了半截,出門時發現一雙棗木製成的柺杖豎在一旁,這山間也沒有人,想必這副拐是供給自己用的,他也不想個緣由,拄著拐到了外面去,一邊樸簌著眼淚,一邊抬頭養眼,看著一水間的天洞上打下來的光,光灼耀目,直逼人心。他定眼看著這些光,似乎感覺一些曲曲繞繞的東西如小蛇一樣在光的國度中翻滾,他沒有因此而進行浪漫的聯想,倒是感覺自己眼中有疾,或許早已像那隻白熊一樣眼斂上生出了許多寄生蟲。
“我自己就是寄生蟲所變啊!”一個毫無意義的自揣自摩的想法在他意識中出現。但即使是條蟲子,也有取回自己雙腳的權利。
“把我的腳還給我,不管他是腐爛了,發臭了,請把他還給我。”吸夠了空氣,賞夠了天光,他便找到禇懷章要回他的腳,或許是愧意使然,那幾日他終日躲著他。喜氣道拄著拐,在高低不平的岩石上走了好久才在一個蛋殼中找到了他,發現他時,蛋殼旁有一隻尚未成型的死胎,而他蜷縮著身體躲在裡面,或許是希望能孵出一些自我安慰感。他神情歉倦,臉面如槁,聽到喜氣道的聲音時將臉埋的更深而不敢與其對視。
“請把我的臉還給我。”
“丟了,找不到了。”禇懷章語氣甚快地回答。
“不管怎樣,還請還給我,就算此刻它已是腐骨。”
“已經丟了,找不到了。”
“你要我的腳作甚?是要吃,還是拿著把玩?”
雖是拒絕,禇懷章後來從懷裡拿出一副殘骨,根據尺寸,形狀,喜氣道判定那是自己的腳,看著從身體中分離出的一部分,他一把奪過去抱在懷中大哭起來,凇眠樹上撣落的霜花和梅花攪在一起,臨縈其懷。
腳上的筋,肉,脆骨被砍下來,輔以佐料,被其姑姑煮了吃了,對於她來說,他的腳要比熊掌還要美味,而他,也不過是豢養的家豚,長至成熟時供人宰殺的存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