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凡聽完下意識的點了點頭,但黑袍人如此詳盡細緻的講解,自己沒理由不懂。
此時的靈翹倒是不太關心黑袍人口中所述的理想國度究竟如何,此刻她從一個經營著路邊攤鋪、鮮有人光顧的老太手中接過了她最愛的蘇梨果和果梨漿子,還不忘分出一些給羽凡。本想再分出一些給黑袍人時,卻被黑袍人擺手謝絕了。
靈翹聊賴地審視了老太一番,發現她濁目失神,黃淚懸溺,乾澀的老臉上鋪亙的枯紋用一種精神意識觸控著這個蕭索的城市。她的鼻子塌陷鼻孔上翻,像是很遠的時候受了劓刑才導致如今這苦楚醜陋的模樣。
不過她穿著一身款式別緻、色彩豔麗,與她形體不太修合的衣服,雖然少言寡語,身體佝僂,見到客人只伸手遞食,像一個抽搐的機關傀儡。不過靈翹卻覺得這老太還有一絲人的生機,也許她孑然與世,不喜交際而已吧。
他們走過一家賭場時,靈翹覺得既然不用花費任何貲物,倒不如進去玩兩把。索性還能賺點什麼,而那所能賺取的東西必然也不會與這世界有太多隔閡。
羽凡雖然丟了弟弟,但好歹賺了個老婆,綜合評估後感覺自己還是賺了的,對於弟弟,他只有輸出的份,每天都要在這個不成器的弟弟身上浪費好多精力。對於老婆,好歹能陪自己逗悶子,既然運氣好,還不如去這保賺不賠的地方玩兩把。
運氣帶有返古特質,你懷念它的時候它離你很遠,你擱置它時它又像文物一樣出現在你面前。
此賭坊闊宇飛簷,以楠木作栿,梨木為槫,上綴以龍馬,穿雲奔騰之勢飛掠非常。櫨鬥承載四方之力,斗拱結構犬牙層錯,一看就是代表這世界最高建築水平的代表作。
這建築有五層,第一層高約兩丈,名叫傷生門。
賭桌星羅棋佈於廊柱之間,柱子上草書行運,看上去高深莫測。賭桌為長矩,目的是方便賭徒下注,整體為烏木材質,被堂前光反射出燻目的淡光。
這裡賭徒甚多,七吼八呵,煞是熱鬧,與街上清冷的狀況形成了對比。羽凡看到這些賭徒手中的籌碼花花綠綠,精準地標定著每一場賭決的價值。
然而有些人確實實力不濟,或者說運氣不好,一會兒就輸了個精光。縱然沒有壓上性命、金錢、首飾等一些身外之資,但輸掉的人顯得那麼落拓,輸掉的一瞬間兩條腿變成泥槽裡的泥鰍一下子癱了下來,口裡不停叨唸著,“完了完了。”那模樣活像一個被人無辜蕩起鞦韆的貓,未有人前去招致、搭理,只在自己的一陣恍惚中將那些碎叨的詞語在破裂的嘴角旁一陣陣翻犁著。
緊接著又有些人輸了,他們也千篇一律地跪在地上,嘴裡不停唸叨著,“完了完了。”彷彿這一動作就像賭輸後的儀式貫穿著他們的生命體徵。
靈翹觀察的仔細,看到他們在自己震顫的話語中變的面如蠅虎,眼若死魚,兩隻無處安放的手一會兒將自己撓了個蓬頭散發。這些人再無賭意,一朝落敗便如此頹喪,這種人再凡間多的是,羽凡對此甚是輕視。於是跟著黑袍人來到第二層。
第二層名叫杜生門。
第二層相比第一層多了些古樸之風,但依舊有楠木的椽子、檁子,烏木的桌子,除此之外還多了紅酸枝、水曲柳等老木做成的小凳窗幾。看來規格更高了些。
明顯的變化是桌子更大了些,但一樣時矩形,擺放的更稀疏了些,三三兩兩隔著綈素屏風。屏風上繡著世上少見的惡鬼。
這些惡鬼有的枯瘦嶙峋,敷以女面,眼神狐媚但爪牙戾生,雙爪突破業障對著一個打坐的和尚作撫摸狀,那和尚畏而生懼,斜支著臃腫的身子似要推開這個孽祟。
和尚的衲衣被屏風上的綈素襯托的庸俗不堪,看來只能翹首待斃了。
有的惡鬼姿態環肥,身上贅肉橫生,其中一隻赤腳夜行,手執一男子頭顱,那頭顱上翻出的雙眼突破眼瞼似要從屏風畫中翻滾出來,但惡鬼利爪摳摁著那頭顱的眉骨,似要率先享用那雙可憐的眼睛。
有些惡鬼錦繡纏身,不辨牧牝,長髮修羅,面若輕籠挑月,眸若香魂撫衷,其它惡鬼只到她裸露的膝蓋與香股,看得出來高出了不少,應該是惡鬼之王。
她的耳垂匍匐在雙肩上,各綴一個骷髏頭,面上飄著一枝梨花,雌雄之蕊簇著一枚人頭,彌生於花瓣之間,有一種陰厲之美。
她左手拈花指,右手作撫來動作似乎在招致惡鬼朝拜,妖媚威風。不過羽凡倒不覺得可怕,這種惡鬼形象凡間也有,不過一般都是在石窟等佛氣攢聚之地,用以震邪。
然而此處也沒有什麼廟宇、香池,而且在這裡賭博的人也不像善男信女,所以就覺得有些奇怪了。靈翹作為貓妖,以妖怪的見地去審視這些惡鬼尚覺得可怕,一下子躲在羽凡後面去了,羽凡只撫慰了一下她,讓她不要那麼驚心。
第二層的賭徒應對的每一場賭局所帶來的輸贏皆如平盤之水,輸了不悲不慟,贏了不喜不驚,他們淡定地坐在紅酸枝質地的小凳上,面無表情地賭了一輪又一輪,贏一場,輸一場,永遠這麼進行下去。
上到第三層時,羽凡拾著臺階而上時感到一股熱氣衝著胸口襲來。
他的汗腺被在這寒世中驚厥的熱度衝擊拍打,終於他察覺到自己鬢角處的汗涔涔加重,可他還是上來了,看到寬大的廊門上懸掛著一個匾額,上面的字飛揚跋扈,抖開了一個沒上過幾年私塾的凡夫俗子對這個世界文字的認知:景生門。
這裡的熱浪壓的人喘不過氣,原來上面分佈著幾個大爐鼎,裡面熾以硝磺,發出一種陳化已久的味道。
這裡的鼎四面鏤刻著喜怒哀樂的人面,喜的眉開眼笑,怒的嗔目鎖眉,哀的捂面掩泣,樂的笑咧怡然。
這些鼎佇放在高炕之下,僅供人取暖用。坐在炕上的人光著膀子一絲不苟地攥著自己的籌碼,每一場賭局都顯得那麼謹慎,生怕一個紕漏輸掉一場賭局。羽凡仔細觀察這些人,他們坦胸露乳,長髮披風。
有些長衣開襟露出肚皮,或斜臥,或橫躺,或端坐,或箕踞,或相枕。和下面兩層相比,他們的眼睛堅定而有神,沒有絲毫懷疑自己所做事情的正確性。
羽凡覺得他們和一層二層的人一樣是賭,只不過更煞有介事,籌碼的尺寸也比下面的大了些罷了。
第四層和第五層屬於複式結合,並稱驚生門。
這一層愣是在第三層的周邊多出來一截,雙層似乎突破了整個大樓的承重中心,但就是屹立不倒,而且置身其中還有一種安穩的感覺。
這裡屋宇闊合,窗門不辨,裡面拆分出一間間小小房屋洞套其間,門窗之間有屏風掩映,偶爾透過一陣風吹得人酥骨脆麻,之後便感覺神清氣爽。
這裡地面上鋪砌著珍瓏玉砌,雕白映瑕,玉光生蕤。
磚砌中鑲嵌著白魚在促狹的空間中依舊能保持遊動,一尾擊水一尾凌空,魚身開著金鱗,靈活欲躍。
但這些飛魚不是真的有生命,只是人所站視角不同造成魚遊躍的錯覺,這種感覺推開了羽凡對藝術的創作能力,他突然覺得自己對藝術的理解與頓悟不過是一張搓揉褶皺的白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