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鳴道:“還是唐將軍操|縱得當,臨危不懼。”
唐敬露出了一絲奇怪的苦笑,“我就是這個命,風暴讓我覺得自己那啥……很鮮活。”
劉鳴沉思著、咀嚼著他的話。
唐敬又道:“海軍損失幾何、沉了傷了多少條船,暫且咱們還不清楚。不過以我的經驗,除了咱們周圍的船隊,有一部分船隊並未落入風暴之中。”
他說罷在劉鳴身邊坐了下來,用手指在草蓆上比劃著,“當時海軍的二百隻戰艦,正在向南偏西的方向行駛,編隊如此張開兩翼,如同雁形陣,船隊左右兩翼之間的海面非常寬闊。
咱們一個指揮大小五條船,正在海軍的左翼前方,向大海深入比較遠。而當時咱們經過風眼時,時間很短,證實咱們不在風眼中心、而在風暴的邊緣。所以本將認為,海軍右翼各艦,有可能並未撞上風暴。不過我並不確定,究竟損失了多少船。只有等待找到海軍大隊,問問上峰才知。”
劉鳴點頭道:“幸得本艦有驚無險。不然我死不足惜,折損了唐將軍、實在是朝廷之損失。”
“哈!”唐敬搖頭道,“劉使君就是會說話。不過考中進士、可不容易,您比我這樣的武夫精貴哩。”
他說完就站起身來,說道:“我不能多留了,還得到甲板上,前去與死掉的弟兄道別。”
劉鳴一手撐著身體,慢慢站起來說道:“我也去。”
唐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回頭道:“扶著劉使君。”
兩個軍士抱拳道:“遵命!”
一行人出了醫樓,劉鳴在欄杆後面,已經看見甲板上站了很多人。他便一邊觀望,一邊沿著木樓梯慢慢往下走,仍由兩個軍士輕輕攙扶著保持平衡。
將士們都穿著青色的軍禮服,整齊地列隊站在甲板上,一面藍底黃圖的團龍日月旗、在人群的上方高處飄揚。一些軍士正用木架抬著裹好的屍體,神情肅穆,慢慢往船舷邊走去,然後把屍體在船舷的甲板上放了兩排。
白布條上寫了很多黑字,有一條上寫著“大明英靈”,另一條寫著“皇朝赤子”,別的飄動著每看清楚。香燭都點上了。有幾個人一直在灑紙錢,甲板上、海面上都飄上了許多錢紙;遠遠看去,宛若海面上的浮萍。
唐敬走上甲板時,軍樂也隨之奏響緩慢而哀傷的曲子。
七八個武將迎了上來,便與唐敬劉鳴等人一起,走到了屍體前面。唐敬先抱拳向屍體彎腰作拜,所有人也跟著默默地鞠躬執禮。
拜過幾次之後,唐敬便轉身過來面對著眾人,開口說道:“躺在這裡的弟兄,以及沒找到的人,都登名造冊了。本將先把名冊呈送都指揮使,然後由上峰遞交朝廷。若是隨後救起了活著的人,便再劃去名字、由本將親自簽押按印。”
大夥兒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劉鳴發覺、這個大將沒有甚麼多餘的話,說的都很實際,名冊主要關係陣亡將士的撫卹、以及家眷子女獲得朝廷撫養的實利,可以進武備院、賢淑堂等朝廷設定的地方讀書受教。
唐敬又大聲道:“陣亡弟兄的屍首沒法弄回家鄉了,天氣炎熱,數日便會腐爛、留久了要發瘟疫。不過弟兄們到了魚腹裡,化為大魚,亦能海闊天空自在逍遙。又或是跟著咱們的船找到海邊,自己尋路回去,也未可知曉。但要說那身體埋進土地、說不定後世給挖出來曝屍荒野,還不如在海里安穩踏實哩!”
他說罷便舉起香道:“弟兄們一路走好。”
眾人紛紛附和著吶喊起來。接著軍樂手開始敲鑼打鼓,長聲么么地唱起了道士的詞兒,大概是說甚麼殿的甚麼王,買路錢留下了、行個方便莫要為難云云。
“砰砰砰……”一排火銃對著天空放銃,接著第二排。響了三次之後,船舷邊的軍士們才陸續抬起木架,斜靠在欄杆上,讓裹著軍旗的屍首滑入海中。
嘈雜的火銃與鑼鑔的敲擊震耳欲聾,劉鳴的腦子又一陣疼痛,耳邊再次響起了蟬鳴般的嘶叫。他額頭上的汗水也憋了出來,皺眉咬牙站在那裡熬著。
眩暈感讓他想吐,他急忙抬起頭對著半空張嘴呼吸。
半空的陽光刺眼,他眯著眼睛,在光暈之中看到了高高旗杆上的團龍日月旗,張牙舞爪的黃龍瞪圓了雙目、纏繞著太陽與月亮,一種併吞八荒、怒視天地的雄心,在空中飄蕩不滅。那是大明皇朝的氣象,黃色也是帝王天子的意志。
巨大的風帆遮蔽了一片天空,寶船鉅艦在水上仍舊在緩緩地前進。前方的銅炮亮著閃閃的光輝,翹起的尖尖船頭、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