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忙碌異常的兵部來了一位有些突兀的客人,兵部所有人,無論是屋外行走中還是屋內在座批閱中,見到他後要麼停步致禮,要麼肅然起身,一個個神情激動,比起單獨覲見天子也差不太遠了。很簡單,因為此人是顧劍棠!春秋四大名將裡最年輕的那個武人,昔日兵部顧廬的主人!作為將領,同為春秋名將的徐驍已經老死了,顧劍棠卻甚至都稱不上年邁。作為官員,與顧廬對峙十多年的張廬早已傾塌,張鉅鹿更是死得無比淒涼,而他顧劍棠還是離陽朝廷唯一的一品大柱國,手握北地邊關三十萬兵馬大權!顧劍棠獨自走入舊張廬的那間大屋子,不用他說什麼,那一大幫子在六部中格外眼高於頂的官員起身致禮後,便不約而同地迅坐下繼續做事,這便是顧劍棠留給兵部那種只可意會的冷硬氣質,準你為人處世囂張跋扈,但做事務必雷厲風行不許拖泥帶水。
不同於其它五部尚書侍郎各有單獨房間,兵部三位主副官員皆在同一間屋子辦公,尚書桌案擺在屋內最左,左右侍郎兩張桌子在最右。眼下兵部兩位侍郎,驃毅大將軍盧升象作為南征主帥不在京城,新任侍郎龍驤將軍許拱則按照離陽新禮制前往兩遼巡邊,於是只剩下尚書盧白頡還在屋內,他在見到顧劍棠後也沒有故意拿捏架子,而是跟屬官們一樣站擱下筆起身迎接老尚書,甚至等其餘人坐回去後他還站著。這不僅僅是因為盧白頡胸前繡二品獅子的官補子,比起顧劍棠的一品麒麟要略遜一籌,更因為盧白頡對兵部前輩顧劍棠有著無需掩飾的尊敬。
盧白頡繞過桌子走到顧劍棠身邊,笑道:“大將軍,坐下來喝杯茶?”
顧劍棠點了點頭,盧白頡率先走向屋子最右那兩張相鄰的空桌,很快就有那位寫出過醉八仙而且被尚書白虢親口“威脅”過的榜眼郎端來茶水,先端給“遠在天邊”的顧劍棠再給“近在眼前”的盧白頡,顧劍棠接過茶水後,緩緩問道:“你就是不去禮部的高亭樹?”
不敢有任何畫蛇添足舉動只想趕緊離去的武選清吏司年輕主事,渾身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顫聲道:“正是下官。”
顧劍棠臉上沒有笑意,對這個兵部新人又問了個頗為尖銳的問題:“怎麼不先端茶給尚書大人?”
高亭樹啞口無言。
盧白頡哈哈笑道:“大將軍啊大將軍,明明肚子裡偷著樂,你就別得了便宜賣乖嘍。高主事可是冒著坐冷板凳的天大風險來咱們兵部的,怎麼也算是大將軍你的半個孃家人,沒你這麼嚇唬晚輩的。”
被盧白頡這麼一“鬧”,顧劍棠也不再故意繃著臉,展顏微笑道:“就衝你小子先遞茶的份上,哪怕以後吏部要壓你,我在這裡先跟白尚書求個人情,保證以後不耽誤你升官便是。不過你小子多學著點,看看人家白尚書是怎麼當官的,既給他自己丟面子找了臺階下,又讓你念他幫你解圍的大恩。”
盧白頡滿臉無奈道:“喂喂喂,大將軍你可不厚道啊,蹭茶喝也就罷了,還拆我的臺。以後我在這間屋子可就威信全無了啊。”
盧白頡轉頭瞪了眼高亭樹,佯怒道:“臭小子,還不滾蛋!不怕本官給你穿小鞋?想把六部尚書惹惱一個遍才罷休不成?到時候就算有大將軍保你,最多讓你跑邊關喝風吃沙去!”
高亭樹趕忙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傻笑著轉身小跑離開。
那些其實偷偷豎著耳朵的兵部官員頓時鬨然大笑,氣氛奇佳的大笑之餘,自然是人人無比羨慕高亭樹這小傢伙的鴻運當頭,一下子就在先後兩位兵部尚書心裡留了份不俗印象。
顧劍棠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後,感慨道:“盧尚書不容易。”
低頭喝了口微苦的茶水,盧白頡笑意微澀地點頭道:“是挺難的。”
顧劍棠沉默許久,起身後說道:“我馬上要出京返回遼西,就不叨擾了。”
盧白頡跟隨起身平靜說道:“送大將軍一程。”
兩人走出屋子後,盧白頡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問道:“大將軍真的要走?”
顧劍棠嗯了一聲,跟身旁這位兵部尚書一樣都不像在屋內那麼閒適輕鬆,臉色有些凝重,“若是到達京城之前能決定留下,還有希望,現在我就算執意留下,你覺得可能嗎?”
盧白頡無言以對。
大將軍顧劍棠的言下之意其實並不深,先帝在世時顧劍棠曾一路結伴返京,仍然沒能說服先帝讓他這位總領北地軍政的大柱國代替盧升象主持南征,那麼如今新君登基,顧劍棠怎麼可能在這個敏感關頭憑舊功挾新主?其實顧劍棠和盧白頡顯然都是贊同當初某人的局勢預判,廣陵道平叛,宜快不宜慢,朝廷派遣盧升象搭檔楊慎杏閻震春一同南征,輔以數位藩王靖難,就兵力而言其實夠了,妙手算不上,但肯定也不是昏招,但除了極少數人都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戰場上的調兵遣將和排兵佈陣,要比每個臺階上下都可以讓大夥兒關起門來坐著細斟慢酌的官場更加直截了當,盧升象空有極為出色的“將兵”才華,但是當時暗流湧動的朝局,根本就不給這位兵部侍郎“將將”的機會,非但沒有機會,反而拖累到了連將兵都困難至極的地步,於是朝廷硬生生把局面大優的棋面下成了爛泥潭似的臭棋,若是由顧劍棠坐鎮,就算有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絝子弟從中搗亂,楊慎杏還是絕對不敢貪功冒進,也就不至於禍害得閻震春整整三萬騎軍全部折在那裡,更不至於讓趙英趙珣兩位藩王跟送死差不多的一敗塗地。
顧劍棠悄然放慢腳步,說道:“盧升象得了驃毅大將軍,不出意外要在兵部裡騰出那個剛才我坐過的位置,到時候會是我部下遼西大將唐鐵霜入京接任,不是什麼好訊息,也不算壞訊息,趁著機會,先跟你打聲招呼罷了。唐鐵霜不同於盧升象和許拱,當官當不好,但帶兵打仗很不錯,他進入兵部後,盧尚書你儘量讓他帶幾個年輕人一起丟去廣陵道……到時候也許是京畿之南才對。”
顧劍棠淡然道:“之所以說這個,不是出於私心讓唐鐵霜做官做得平坦順暢,不過是希望兵部在盧尚書你手上,能多保留幾天沙場味道是幾天。以後在兵部坐著的,恐怕沒幾個知道馬糞是個什麼味道了,更沒幾個大腿內側會有滿是騎馬遭罪弄出來的老繭了。”
盧白頡嘆了口氣,說道:“這件事應該不難。”
顧劍棠突然回頭看了眼昔日的顧廬,黃昏中,猶有些春日餘暉灑落在屋頂。
顧劍棠然後對盧白頡笑道:“不用再送了,我要去個以前沒機會去的地方。”
盧白頡駐足目送這位大將軍遠去。
他知道顧劍棠要去哪裡。
曾經的張廬。
張廬最先是吏部所在地,畢竟不管顧劍棠把持多年的兵部如何氣焰囂張,吏部衙門始終是離陽名義上的外廷第一要地,後來趙右齡跟他的座師分道揚鑣,吏部就換了個地方,當時作為僅剩一位以得意門生身份堅定站在輔身後的王雄貴,他領銜的戶部也沒有就勢一股腦搬入張廬,但是那時吏部、工部、戶部、禮部和刑部都會讓一位侍郎在張廬老老實實坐著,以便那位文官領袖以最快度將其意圖或者說意志傳達到五部的各個關節。現在趙右齡升遷至中書省,殷茂春入主吏部,後者出人意料地選擇坐入那間屋子。
當然,天下再不會有什麼張廬的說法了,比起經常被唸叨起的顧廬,這個地方連提都不敢再提了。
彷彿它從來就不曾出現在離陽朝廷上。
顧劍棠走到那個地方,看著那裡。
夜幕下,比起顧廬,那裡連最後的一絲餘暉都沒有了。
此次返京,那晚還沒有被稱為先帝的皇帝陛下站在詔獄中,是他顧劍棠去見的那人最後一面,轉述的最後一句話。
那人與他這位大將軍隔著鐵柵欄,卻沒有說哪怕半個字的臨終遺言,只是對他顧劍棠揮了揮手。
顧劍棠收回思緒,不去看那些聞訊後倉促出屋跑下臺階迎接的吏部要員,也不去看一眼停留在門口的那位儲相殷茂春。
顧劍棠徑直轉身大踏步離去。